说到最后,他似是满意自己与祥子的心机选择不同,脸上没了犹豫神色。
启元帝看了他一眼,又问:“若祥子与天下万千百姓一般,结交不到谢十一这样的官员亲属呢?”
顾岚这下完全答不出来了。
若是官员不理、又无关系,怎么想,都只有放弃。
幼小的他胸中感受到了某种物伤其类的共通悲哀,这悲哀极为沉重深远,令他一直镇定严肃的面容上都露出几许难过来。
启元帝低声一叹,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兴亡百姓苦,民生自古多艰。”
顾岚忍不住唤道:“皇叔……”
启元帝走下短阶,蹲着抚上他的脑袋,温声询问:“可吓着了?”
被关切了,顾岚便不再掩饰惊吓委屈,一头扑进了皇叔怀里。
皇叔身上有淡淡的檀味佛香,整个人就像是一樽漂亮的玉佛,顾岚知道皇叔关怀自己,心中便生出了无限欢喜,嗅着这香味,渐渐平复了情绪,脸上不免又多了几分羞赧。
顾缜回忆着小时候噩梦惊醒时,了凡大师轻轻拍打自己背脊的样子,据说民间女子会这样安抚幼儿直到幼儿睡去,于是同样用这种安慰方式来安慰顾岚。这触及了顾岚潜意识中婴孩时期的记忆,险些将一声从未有机会叫出口的“娘亲”脱口而出,好悬及时住了口,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顾缜的怀抱。
见他不再难过,顾缜才放开他,不顾礼节地坐在短阶上,放缓了声音对顾岚说:“你是我大楚未来的亲王,是顾家人,这天下是大楚天下,就是我顾家天下。”
“万里千山,亿万生民,他们是朕的臣民,也是你的臣民。祥子、谢十一,都是你的臣民,身为王族,我们能坐拥天下,拥有万民不可有的权利,却也得心怀天下,这天下就是万民社稷、边疆四海。你要体恤民情民心,时刻谨记。”
他的话令顾岚不禁动容,江山万民,顾岚顺着他的话想去,衍生出无数思绪,当即大礼一拜,激动道:“皇叔说得是,侄儿一定谨记。”
门外三宝公公禀道:“陛下,海统领来了。”
“让他进来。”
启元帝命道,然后嘱咐顾岚:“站边上听着。”
顾岚应了,站在一边,听海统领跟顾缜汇报,听完对皇叔更是佩服不已。
顾岚和谢家兄弟走后,海统领遵照顾缜的命令,将礼亲王与那厨子留在王府内,派宿卫驻守。另一边,宿卫带着挖出的白骨及其他证物去了雀儿巷,那几位丢了孩子的行商父母登时哭晕过去,尤其是郭森的爹娘,见他们群情激奋,宿卫便带了他们上大理寺告状。
用陛下的圣旨逼得大理寺小吏受理了案件,宿卫回头顺带绑了京兆府府尹,趁京卫统领在瑶仙阁听曲喝得半醉,也借机将他抓了,将这两人带回了宿卫大营,严加看管。
启元帝满意点头,又指点了海统领后续如何行事,海统领领了命,匆匆离去。
等他离开,启元帝这时才问顾岚,“世子认为,当如何处置祥子?”
有了启元帝刚才那一番话,顾岚不知该如何作答,再三犹疑,还是遵从本心,答道:“此子冷心奸猾。谢十一屡屡帮助他们,他却毫无感恩之心。若说欺瞒谢十一是不得已,可他在谢十一迟迟不归后,又不上谢府求援,明摆着是为了不受牵连,置谢十一与郭森的生死于不顾,如此自私自利之人,长大后必然为祸一方。”
启元帝:“所以?”
顾岚:“侄儿不愿给他长大的机会。”
启元帝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勾了勾嘴角,对他说:“去歇着吧,要是夜里害怕,就来东暖阁睡。”
顾岚眼睛一亮,行礼走了。
晚上谢九渊被谢十一气得头痛,换了金吾卫的衣服进宫守夜,一进东暖阁,就见世子卧在里侧,靠在顾缜身边睡得正香,顾缜撑着头打量着世子的睡相,听见他进来了,转头看他,眼神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慈爱。
谢九渊看着眼前这场景,想到了天伦之乐。
“傻笑什么?”顾缜瞪他,小声说。
谢九渊明明只是勾了嘴角,却被骂傻笑,轻声回:“臣见陛下与世子和睦,心中高兴。”
顾缜下了床,走到谢九渊身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谢大人没什么想问的?”
谢九渊轻轻拢着他,反问:“问什么?问陛下是否一早知情?”
顾缜看不见他的脸,固执地又问:“那谢大人觉得呢?”
谢九渊心中叹息,只说:“臣以为,陛下早知礼亲王府的事,却不知谢十一那活猴会与那些孩子相识。”
得了谢九渊的信任,顾缜抿了抿唇,别扭问:“你怎么知道的?”
“臣猜的”,谢九渊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但是,臣希望,陛下有什么想说的,以后直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猜疑你呢?”
为什么非要你猜疑我?顾缜苦笑,将脸贴近了谢九渊的胸膛。
谢九渊听顾缜闷声说:“朕不是好人。”
虽说前世顾缜无法直接指挥京宿二卫,一直不知礼亲王府发生的一切,直到顾岚战死前才从他口中听闻,比今世多了无数牺牲者。
可这辈子,顾缜一直拖到此时再查办,令那几个孩子依然遭受了残虐,却是因为顾缜要留着礼亲王打击京卫、京兆府。
而且,那名唤祥子的行商之子,就是谢九渊前世费尽力气才除去的四大海盗商人之一,董祥。他与倭寇勾结,常年在东南沿海劫掠商船城镇,手中人命无数,为祸一方,更是策划屠了青溪城的罪魁祸首之一。
身为帝王,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得权衡利弊,有得,就得有舍。
前世他被文党步步掣肘紧逼,为了不被看低,为了不被看成是佛堂废子,这些有可能是受了佛学影响的心思,全数被他死死压在心底,除了折磨他夜里不得安寝,无人知晓。后来有了谢九渊,他们聚少离多,又都在苦苦支撑政局,在一起连看着对方的时间都嫌不够,哪有空来诉这种矫情?
可今生,他不知被哪路神佛保佑着重活一世,又暂居上风,久久压抑的思绪就都冒了头。
这话令谢九渊一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概也是这时候,争取比今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