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印用手机拍下了那些画,放下手机眼睛仍凝滞在刻画上,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些个午后,当太阳从偏西北方向照进车库,从铁门缝隙中透进的光亮投射在靠近门边东侧的墙壁上,孤单的小王伟借助这微弱的光亮,用铁丝在墙壁上一点一点刻下自己的梦想与哀伤。
韩印现在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母亲要如此这般折磨自己的孩子?母亲和孩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王伟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提起王伟的家事,王伟二叔的表情和言语中都透着无尽感伤,老人家唏嘘一阵,才道:“我父母一共养育了三个孩子,王伟他爸排行最小。我们家几代人都在镇上做杀猪卖肉的生意,在整个镇子也算有些名号。到了我们这一辈,父母当然希望把手艺和生意传接下去,可只有我和老大愿意干,老三打小就表示长大绝不会做一个屠夫。小时候,他宁愿跑老山林里摘野果子,掏鸟蛋,也不愿跟父亲学手艺。这一点他还不如王伟小时候,偶尔帮帮我的忙,也学得有模有样,因此我还送过他一整套刀具。”
“后来,老三和本镇的一个女孩成了家。那女孩挺漂亮的,花花点子也多,两人结婚没多久,便跑到市内去倒腾服装了,王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你还别说,折腾了七八年两口子还真攒下不少家底,不但在我家旁边盖起了这栋二层小楼,还买了一辆出租车。那可是全镇第一个做出租车生意的,我们全家人都觉得脸上有光。从那时开始,老三便早出晚归,把心思全用到出租车上,结果那几年钱是没少赚,可后院起火了。”
“也许是在家待着不用干活,闲着难受,又不愁没钱花,老三媳妇开始热衷打扮,整天把自己收拾得花花绿绿的在镇上招摇。没过多久镇上便开始有些闲话,说她和镇上一个小白脸好上了。那小白脸父母早亡,没个正经工作,人长得倒是高高大大挺英俊的,也就靠着他那张脸,整天吃女人的软饭。我当时觉得老三媳妇人那么精明,不会这么糊涂吧?可谁知后来还真就成了真事。”
“我记得那年王伟11岁,好像是八九月,对就是八月底,王伟还在放暑假。那天晚上7点多,老三突然跑到我家,说他出完车回来发现媳妇不见了,媳妇的衣服和首饰还有家里所有的钱也都不见了,估计是跟人跑了。我当时一合计准是和那小白脸。果然,第二天小脸就没在镇上出现。”
“这件事对老三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再加上不知怎么的老三媳妇跟小白脸私奔的消息又在镇上传开了,老三是逢人不敢抬头,整天以酒浇愁,慢慢便养成了酗酒的毛病。”
“后来连车也开不了了,就把车卖了整天待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是喝酒,再就是——打孩子。”
……
大爷叙述到最后,禁不住老泪纵横。
第三十三章 终极较量
在王伟家未发现夏晶晶,也未发现杀人碎尸的痕迹,这意味着王伟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蔽之所。返回市内与叶曦会合,韩印通报了王伟老家的情况,叶曦则表示薛敏很早之前就从家里撤离了,但王伟一直未出过门,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再观察他一段时间的动向。
晚上7点,王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区停车场。他来到自己的黑色轿车前,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发动起车子。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拐上大道,叶曦等多组车辆随后跟上,为免被王伟察觉,多组车辆采取交替跟踪的方式。但这里面并不包括韩印和康小北,此时二人已经用薛敏先前交给警方的一把钥匙打开王伟家的房门,开始进行一番细致的搜索。
穿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王伟的车总是开得不急不缓,偶尔还会把手臂露出车窗,有节奏地敲打着车门,显得非常的轻松惬意。但是警方这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生怕一个闪失丢掉了目标,从而贻误解救夏晶晶的时机。
就这样,两小时过去了,王伟带着警方绕市区转了一大半,最终又返回自己居住的小区,各跟踪小组此时终于察觉,王伟这是在故意戏耍警方。叶曦一声令下,通知各组,包围目标车辆,拿下王伟。这意味着,警方决定要放手一搏,与王伟正面交战了!
这是一个夹杂着无奈和矛盾并具有相当大风险性的决定!对夏晶晶来说,女孩儿的身体本来就弱,再因为惊吓和恐惧,身体里的水分流逝得会相对较快,现在她被劫持已经超过24小时,身体的脱水状况不容乐观。所以从解救生命的角度,留给警方的时间并不多;可从王伟目前的状态上看,不知道是来自犯罪人与警察同样敏锐的直觉,还是从薛敏身上察觉到异样,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被警方盯上了,这种情形下再跟他周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会让他更享受;但是警方目前并未有实质性证据证明王伟杀人,只能冀望在审讯中采取攻心策略打动王伟。关键是这一击必须要中,必须把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否则一旦被王伟这种变态杀手占据主动,取得了心理优势,他就会沉溺于掌控局面,恐怕他将永远不会说出夏晶晶的下落。
午夜,审讯室。
王伟被带进审讯室不久,韩印抱着一个证物箱走进来。
把证物箱放到桌上,韩印掏出钥匙打开王伟腕上的手铐,王伟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声感谢,韩印以微笑回应。
韩印缓缓从证物箱中取出笔和审讯记录本放到桌上,摆放整齐,然后发问道:“王先生,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吧?”
“对。”王伟镇静地点点头。
“因为在第一次见面中,你对我们警方提供了假口供,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办案,所以这次我们依法对你进行拘传。”
“就为这个?那你们更应该抓的是我爱人薛敏吧。噢,对,她恐怕早就是你们的人了。”王伟讥笑一声说,“我跟薛敏结婚将近十年,她那点小心思,怎么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不过拘传就拘传吧,不就12个小时吗?”
“王先生很懂法啊!”韩印抿嘴笑笑,“那你应该知道,按照法律我们有权利申请再延长12小时的?”
“那也不过24小时。”王伟直视着韩印,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我等得起!”
王伟的话已经很直白了,其实他的潜台词是:“我等得起,你们等得起吗?”这分明就是一种挑衅的姿态,韩印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再旁敲侧击了,是时候该切入正题了。
韩印从证物箱中分别取出王莉、田梅、夏晶晶三张照片,依次摆放到王伟面前,道:“另外,我们怀疑你与自元旦至今发生的两起杀人碎尸案,以及5月4日晚间的一起女性失踪案有关。”
“杀人?碎尸?你们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吗?”王伟反问道。
“你有!”韩印直截了当接下他的话,“我们去过你的老家,见过你二叔,他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王伟撇撇嘴,并未表现出太过意外,耸耸肩膀说:“我会杀猪,就意味着我可以杀人碎尸?这是不是太可笑了?你们警察办案是靠联想的吗?”
“当然不是。我们已经了解你妻子婚外情的情况,知道她与情人私会的时间就是你作案的时间,也知道其实你杀人碎尸真正要报复要惩罚的不是你妻子,而是你母亲。”韩印从证物箱中又取出一张照片摆在桌上,“我们在你二叔家找到一张你母亲当年的照片,你觉得她的外形是不是跟其中两个被害人很像。”
王伟装模作样地比较了一下,说:“是挺像,那又怎样?”
“好,接下来咱们就来说说你的身世。”韩印略微沉吟了一下说,“可以说直到你11岁暑假之前,你的童年生活都是非常幸福的。你家庭条件富裕,父亲事业有成,母亲漂亮贤惠,对你疼爱有加,但是这一切随着你母亲的偷情被全部葬送掉。就在那年的暑假,你母亲与情夫的欲火愈加炽烈,她趁你父亲出车的时间,把情夫带到家中苟合,而这个时候她就会把你锁到黑漆漆的车库里。我能够想象得出那样的空间会对一个11岁的孩子造成多么大的困扰,孤独、委屈、恐惧,以及遭到背叛的感觉,紧紧缠绕着你幼小的心灵,它们渐渐涂抹掉你人生中经历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
韩印从证物箱中再拿出三张照片摆到王伟面前,照片记录的便是韩印摄于车库中墙上的刻画:一张画的是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另一张画的是一个孩子和一辆小车;最后一张画的便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些圆圈。
韩印指了指照片说:“这是我在你老家车库的墙壁上照的,照片中的画应该就出自你的手。它们非常清楚地反映了随着反复遭遇禁闭车库的经历,你的心理发生的变化。这几乎就是一个从满怀幻想,到冀望被父亲拯救,到彻底绝望的一个过程。孩子旁边的那些圆圈,应该就是你的眼泪吧?”韩印顿了顿,接着说,“我想就是从那个时候,一个11岁的孩子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点点疑惑和怨恨,而随着你母亲与情夫的私奔,你的这种认知更加清晰起来。由于你父亲需要早出晚归出车,事实上你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与母亲相处,母亲几乎就代表着你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那么她对你的背叛,就理所当然被你解读成老天爷对你的不公,以及整个世界对你的背叛。其实你的这种心理,我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在童年时期我也有过和你差不多的经历。好在,我的继母用她的善良和爱心呵护了我,让我可以沿着正常的人生轨迹成长。而你则不然,随后你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并疯狂地对你施以虐待和毒打,你的反社会人格便逐渐成熟起来。以至于你成人之后,当你遭遇不顺,经受挫败,就会产生惩罚你母亲、报复社会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又令你产生对暴力行为的向往和幻想,由于你具有正常人格的一面,并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起初你只是借由这种暴力幻想去化解你心中的愤怒和焦虑。当然,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可能成人之后最大的焦虑应该来自你生理上的缺陷。这种缺陷深深地压抑着你,让你对暴力的渴求更加强烈,而当你同学尹爱君的碎尸案发生后,当你听到余美芬向你详细描述她看到尹爱君头颅的情景时,你发现找到了一种可以让自己释放的具体方式。你会经常幻想,把你母亲如同尹爱君一样杀死、碎尸、抛尸,这让你释放了很多的焦虑,并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多年以后,当你妻子像你母亲一样背叛了你,你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终于开始将暴力幻想变为现实。”
韩印停下话,注视着王伟,观察他的反应。
王伟的表情有些凝重,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张狂了,他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母亲照片,缓缓开口说道:“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我,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被命运逼入绝境的人!”韩印见王伟情绪有变化,适时将话头接过来,摆出一副同情而又沉重的表情说,“从我的专业上讲,幼儿时期经历不负责任的母亲、青春期经历狂躁暴力的父亲,几乎是造就反社会人格的标准途径。很不幸,你就是这样一个受害者。但是老天觉得这样对待你好像还不够,他们还要剥夺你作为男人的尊严,还要不断践踏侮辱你的人格。说实话,这样的经历如果放到我身上,也许我也会成为今天的你,所以我能够理解你所做的一切。”韩印顿了顿,从证物箱里拿出一本诗集,翻到其中的一页,送到王伟面前,“我在你的书桌里发现了这本诗集,我看到你读得最多就是这首顾城所写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很早之前我也读过,也非常喜欢,所以我知道你喜欢它的原因。虽然现实一次又一次摧残着你的梦想,但你内心中其实如作者顾城一样,渴望能够拥有一个单纯、干净的世界,希望能用一支彩色蜡笔来描绘出美好的人生愿景。你会用它: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画下想象中的爱人,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涂去一切不幸,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韩印从证物箱中取出一把钥匙擎在手上,这把钥匙是从王伟书桌中的一个锦盒中找到的,韩印认为它很可能就是打开拘禁夏晶晶大门的钥匙。“我知道很多时候,没有人会给你那样一支蜡笔,今天我来给你一支,我希望你能用它画出让你内心堂堂正正获得满足感的画面。”
此时的王伟,眼睛早已湿润,他用力抿着嘴唇,不停抽着鼻子,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他伸出手缓缓接下韩印递过来的钥匙,紧紧地握于手中,手臂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这一刻,韩印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他知道王伟很快就将崩溃,他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了。
但是,他错了。
王伟摊开掌心把钥匙送回韩印手中,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长舒一口气,抽泣着说:“你好像很了解别人,那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是你说的那个凶手的话,当一个女孩在我的掌控之下,逐渐地、逐渐地停止了呼吸,而你们这些警察,却只能干瞪着眼睛,什么也做不了,这才是能激起我最大满足感的时刻!”
笑声——放肆的大笑——震耳欲聋的狂笑,在审讯室中响起,那笑声震得韩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一局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他满面屈辱地用力攥着王伟送回的那把钥匙,钥齿深扎在掌心中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反而令韩印猛然清醒过来,现在不是自怜自哀、意气用事的时候,要马上找出问题的所在,这才是最应该做的。
韩印转身走出审讯室,来到隔壁观察室。
观察室中坐着所有专案组的骨干,对于刚刚在审讯室中发生的一切,也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此刻面对韩印他们的表情都极为复杂:忍不住失望,又想尽力掩饰,又担心被韩印看穿,又故作鼓励的表情,总之凝滞在一起,大家的脸色都十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