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这长安城中,针对王公贵族子弟的教育机构有弘文馆,还有罗用离开长安城第二年兴办起来的崇文广,另有培养官员子弟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又有以培养吏员为目的的书学、算学、律学,最后,各州又设有医学,长安城中亦有之。
然而,全国上下,却没有一所传授工程技术的学校,匠人技艺大多都是世代相传,敝帚自珍,缺乏交流和沟通,哪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有些技艺便也随之失传,着实可惜。
罗用兴办这个工学的目的,就是为了集各家之所长,不断研究新技术,并且致力于传播先进技术,作为这件事情的发起人,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让自己的弟子先拿出他们目前所掌握的一些技术。
“……想必圣人亦是有所耳闻,除了那风力水力,热力亦能为人所用,我的弟子们眼下打造出来的器械,已经在常乐县那边的针坊之中投入使用,只需焚烧石炭便可实现拉丝切断这些劳作,无需投入多少人力。”
“而今河西能产白叠花,产量巨大,臣以为,应是可以用热能实现纺纱织布的过程,只是还需一些时日去细细研究,衣被天下,此为大业,我的弟子们能力有限,若能兴办此工学,召集天下最出色的匠人前来参与,集思广益,定有将此设想化为现实那一日,又可在工学之中培养青年工匠,使得这些技术得以经久流传,不断优化……”
老皇帝坐在木榻之上,听罗用滔滔不绝地讲述,衣被天下,那是怎样的盛世繁华,若是果真像他所说,纺纱织布无需那许多人力,只需烧些石炭便能实现,那么这个人世间,怕是都要变个模样。
如今的李世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他是不怕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每况愈下,热情的逐渐缺失,他心里其实也在期盼着一些新的事物,一些新的可能,甚至是,一些奇迹。
辽东之战已经成为遗憾,能让他寄予幻想和期待的丹药,也被孙思邈劝得不再服用了。
孙思邈早前自己也炼丹药,如今他都不练了,其中必有缘由,再说像他那样的人物,定也没有诓骗自己的道理,老皇帝思来想去,那便不吃了吧,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这个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十分敢想,竟能想出取石炭之热能,用其纺纱织布的奇事。
看着他干劲满满那副模样,老皇帝不禁也要在心里叹一句,还是年轻人好,朝中那些个老朽们,哪里又能有这样的劲头。
“善,便按你说的,兴办工学。”老皇帝想想觉得这个事情也是不错,便同意了。
“陛下圣明!”罗用连忙把马屁奉上。
“罢了,朕乏了,你且去吧。”皇帝也不想听他这些个没诚意的马屁,让他说完事了就赶紧走吧。
“陛下,那工学博士之职,臣有人选举荐!”罗用连忙又道。
“谁人?”皇帝问道。
“臣之弟子衡致,虽是出身微末,然则技艺超群,担得此太学博士之职。”罗用也不能总让自家弟子吃亏,该给他们争取福利的时候就要积极争取。
“善。”皇帝答应得十分爽快。
毕竟罗用都提议要把自己手里掌握的先进技术拿出来了,给他徒弟安排这样一个官职,也不算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再说衡致这个人他也曾听闻过,确实是有真才实干。
“还有那国子学校书侯蔺!亦当得此职位!”罗用又道。
“侯蔺?”皇帝一挑眉毛,这人他熟,前阵子那国子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过那也就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才干可以担任工学博士一职?罗用这分明就是在以权谋私。
“他去工学能干什么?”皇帝说道。
“偌大一个工学,总不能全是匠人,多少也要一个管理人事财务方面的人才。”罗用言之凿凿。
皇帝瞥了眼前这块棺材板一眼,哼哼道:“许了。”
他也知晓罗用与侯蔺交情不错,念在他这些年确实有功,往后也还指望他继续出工出力,于是这回便顺了他的心意。
“谢陛下!”罗用这下高兴了。
“行了,你且去吧。”皇帝摆手道。
“陛下……”罗用还不走。
“怎的,还有人要举荐?”皇帝不满道。
“陛下,不知那工学博士一职,乃是几品官职?”能在这所新办的学校塞两个博士进去,罗用也是比较满意了,并没有要推荐第三人的意思。
“从九品下。”老皇帝淡淡地甩出一句。
“……”罗用一听,行吧,跟书学、算学博士一个品级,都是最末流的官员,比之律学博士要低两个品级,与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更是没得比。
匠人在这个时代的身份地位本来就低,比之吏员更低,这原本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出宫以后,罗用便去寻那侯蔺,与他说了此事,这件事罗用先前便已询问过了侯蔺的意见,他本人也是很愿意的。
侯蔺作为一个落魄寒门出身,能在这长安城中出仕为官,本就极为不易,在他们老家那边的人看来,也是极有出息的了,怎会知道他在这官场之上处处艰难,既无权势可以依靠,又无财力支持,处处比别人矮出一截,细心经营多年,却抵不过他人有心为难。
他原本也就是一个最末流的小官,换到工学博士那个职位上,依旧是最末流的官员,只是行事上会自由许多,无需处处看人脸色。
而且按照罗用的说法,工学博士这个职位,眼下虽然肯定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只要技术研究方面能出成绩,福利待遇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一点就让侯蔺很是中意。
“早前四娘遭难,承蒙侯校书仗义执言,这回听闻侯校书遭人排挤为难,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而今让你来当工学博士,官职上非但无有提升,身份上反而还显得低贱了,在这世道,匠人总是要被人看轻些。”
罗用与侯蔺二人对饮,说起之前国子学众人排挤侯蔺的事情,他也是很生气。
这侯蔺好好地在国子学待了那么多年都没事,这回因何受人排挤,据说便是因为有家族对那乔俊林作为领队的事情感到不满,于是便要在侯蔺身上使坏。
“三郎何需说这些外道的话,我又没有什么出身,又不是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人物,在长安城这些年,亦无有什么长进,如此还图什么,不过就是养家糊口而已。”侯蔺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莫要说这般丧气的话,别看这工学博士眼下是没有什么地位,待到几年后,果真出了那惊世的成果,自然就要水涨船高,届时船上的人必定也是要跟着涨一涨的。”罗用自信道。
“那便要承蒙三郎带我一起涨一涨了!”侯蔺笑着拱手道。
“自然。”罗用满口答应:“侯校书只管在船上坐稳了便好!”
他二人相谈甚欢,又说起那西去的乔俊林,也不知哪一日才能归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乔俊林这一次作为领队,带领一众士族子弟探索西域,传播大唐文化,不知他们能将这样的探索与交流进行到哪一步,无论如何,待道这一行人归来之日,必定会引起朝中重视,他人暂且不提,对于乔俊林来说,他的前程必定是要比原先开阔许多……
待到将近黄昏时分,罗用才从那侯家院子出来,坐上弟子们给他安排的马车,带着微醺的酒意,在这长安城中穿街过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