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路过之时,正听见严守耀在嘶吼,“明明当年大败魔教教主的是你与我,为何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便只有你,只有你越雷剑叶概!那我呢?我算什么!”
身后的控诉是压了数年,不断发酵的不甘与嫉恨。
原身咬牙,尽力跑得更快。
而就在她跨出门口一步时,胸口的剧痛和她爹的惊呼一道传来。
原身倒在了门口,她迷糊着看见严守耀拔了自后而入,穿透了她胸口的剑,砸碎了宴上款待他的好酒,砍了廊上的灯笼,任由火苗蔓延而振袖离去。
仿佛他只是赴了场不愉快的晚宴。
可他身后是曾经叔伯相称的挚友,和他一家妻小奴仆。
甚至他进门时,都是由原身带了进来,又笑呵呵地接了几个孩子的问礼的。
严枕风跪在地上已经许久。他唇角干裂,羞愧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背着他爹,想偷偷来叶家和叶叔叔讨教剑法的,却没想翻墙进门便看见他爹从背后一剑杀了叶妹妹,又狞笑着杀了叶叔叔,放了火。
十四岁的少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怔在原地连呼吸都失去了。
等他闻见焦灼味晃过神来,却只来得及救下离门口最近的叶妹妹。
他抱起人往外冲时,恍惚还看见,火里的叶叔叔抬了头,朝他欣慰地笑,就像是每次练剑他有了进步,或是一点就通,悟出了自己的剑气时那样。
“我……”喉咙干涩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严枕风吞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却只尝到了血腥气,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强忍,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和内壁。
“叶妹妹,你已昏睡三日有余,大夫说你若能醒来,生命大抵无虞。叶家……叶家众人也已经收敛了,外面的人不知晓叶妹妹你还活着,都道叶家横遭灭门乃是为了你家那《越雷剑谱》,将那剑谱传得神乎其神,叶妹妹你若是要回去,怕是不再好用叶家嫡女的身份了……”
严枕风干巴巴地说着话,声音听着并不比珈以这重伤之人有力。
他说不出口,将叶家灭门的是他父亲,跪在叶叔叔面前含泪大哭,声称要为叶家亡魂讨回公道的也是他父亲,背后放出了叶家剑谱的风声,将矛头直指魔教,逼得叶妹妹无法在江湖中安稳的也是他父亲。
他无法想象,人居然能有这样的两个极端。
若这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将举起手中利剑,不顾生死,卫心中大义。
可当他面对着现实,艰难做出选择时,他才知道这其中有多艰难。
一边是精心教养他长大的父亲,另一边是他十四年所学的道义常理再加一贯待他不浅的叶家众人,小少年内心受到的冲击,无异于是一次重生。
“我这次离家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能留给你……叶妹妹,很抱歉……”
严枕风说着,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剑放到了她躺着的土坑边,他放得很轻,却又像是个剑客放下他最重的承诺。
“我父亲的所作所为,需要付出他相应的代价。”
严枕风每个字都说得艰难,他神情灰败,眼睛都是通红的。
“我会回去劝他,我会努力撑起严家,照顾好阿娘和弟弟,发扬藏雷诀……但他不能掩盖他的过错,他杀了人……他曾经教过我的,血债血偿……叶家弟弟和云哥儿一般的岁数,他怎么下得去手!”
少年最后已经是在含着泪地嘶吼。他接受不了他父亲的行为,但那是他的父亲,曾经在他心里是那样高大正直的人,这些道理,甚至还是他亲口教导他的。
珈以睁着眼睛,她还能感受到一点原身残留的情绪,闷得哭不出来,却能够很理智地答了严枕风一声,“别去了,没用的。”
既然打算这么做,放了火毁灭证据,又不辞劳苦地演一场戏,又怎可能回头。
但严枕风却摇头,“再没有用,我也要尝试。”
他苦笑了下,“总不能让叶妹妹你觉得,世上都是那样狼心狗肺之人。”
破庙里沉默下来。
珈以看着那破旧的布帛没移开过目光,却否认了严枕风的话,“不管当前遇见的人多不仁不义,都不能用看他的目光去看下一个人,”她的声音因为中毒,因为重伤,很沙哑,却也很坚定,“这是阿爹告诉我的,我不会忘。”
严枕风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他是真不明白,他爹为什么会对叶家下手,明明叶叔叔是那样豪迈仗义的人……怎么下得去这个手!
少年一腔孤勇,心里犹存对父亲的最后一丝期待,还是决定要回去试一试,临走之前与珈以说了最后一段话。
“叶妹妹,我父亲对你们叶家犯下的错罪无可赦,我若能说服他,必让他在天下人面前给个交代。但若我不能,且不幸身陨,能否求你,过十年再寻他复仇?”
珈以终于转过头去看他。
严枕风的脸红了个透顶,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就……就当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云哥儿他们都是无辜的……云哥儿他如今才两岁,我母亲又体弱多病,行哥儿性子似父亲,怕是难当大任……若无人支撑门楣,他们怕是……”
话断断续续,严枕风都觉得自己实在无耻。
他父亲如此不仁不义,他却还想叶妹妹待他家人仁义。
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与忏悔,但对着叶妹妹那张虚弱而憔悴的脸,想到他偷偷回去叶家看见的那五具焦尸,和他那在灵前哭得声泪俱下的父亲,他就觉得词不达意,话不成句,都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
“至少……至少,不要变成我父亲这样的人。”
为了心中私欲,能对无辜妇孺惨下杀手。
几息的沉默之后,珈以开了口,“我答应过我父亲,会成为一个女侠。”
她仍旧看着那破布帛,说话时的音调沙哑,可大滴大滴的眼泪却在她喑哑的语调中落下来,“我要行侠仗义,我要潇洒落拓,我也要恩怨分明。”
当年曾有个江湖客找叶父比武,不敌叶父出了阴招,害得叶父卧床休养半年,连原本执剑的手都从右换到了左,两年后叶父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与他大战一场,将他重创,那人临死之前,却只求回家见孤身的老母亲一面。
叶父便跟着去了。
那老母亲眼睛已瞎,听见儿子身后跟了人回来,还以为是他的好友,拿出了家中好物热情款待,叶父吃了一口,算是受了一饭之恩,便放过了那人。
后来叶父曾与原身说起这事,摸着小丫头的卯发教导她,“自古侠以武犯禁,我们虽身在江湖,争斗不断,心中却要存义。有仇当报,可也得适力而为,不可贻害无辜;有恩必偿,却要惦念至亲至爱,不宜遗祸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