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李敏接受了费达的误会。翻开遮阳板仔细地照自己的唇彩。为了堵住费达再问话,她掏出唇膏认真地轻轻地抹起来。
秦处长见李敏通过后视镜与自己对眼神,想想明白了李敏的意思。他便对费达说:“费大啊,这事儿你别打听、你当不知道。等院务会决定以后会公布结果的。”
“是。秦叔。我明白的。”费达收敛脸色,严肃地说:“秦叔,我不会乱说话的。我这不是看着这一车坐的都是自己人,才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嘛。你当我没说。好不好?”
“行啦,你别做这怪模样,我不会与你爸爸说的。张主任和李大夫也不是多嘴的人。”
李敏抢先表态:“你说什么了?”
张正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处长:“看,咱们小李聪明吧。不过我跟你说小李没什么酒量,她不能喝酒。”
“秦处长,要不把我先放下来吧,我自己回医院。我还得值班呢。”李敏抓紧机会申明自己的愿望。
“那怎么行。这样的工作之后,照例要喝几杯驱驱晦气。” 秦处长这时候怎么会答应,只看周处长对李敏的关注,他就不可能放李敏走。他敷衍李敏说:“不会喝酒就不勉强了。那几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专家,还有医大的教授,你怕什么呢。”
*
街上的行人稀少,太阳在慢慢地向西偏斜,李敏揪着手指头看着车窗外。她开始后悔出来看尸检了,希望那几个人不是杨大夫那样的……无奈中,她只能根据日光的影子,判断出他们的车在向东南的方向开。
街上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人行道上只有零星的、摆着拜年糕点盒子的货架子和推车。穿着油池麻花工作服的售货员,在鞭炮碎屑中、在失去温暖阳光抚摸下的瑟瑟西北风里,抄手的、跺脚的、捂耳朵的,看到偶尔经过的行人,他们都带着热切的渴望吆喝几声,大概是盼望行人买糕点吧。
小车穿行在李敏熟悉的街道上。这是回到医大附近了?
下车,擦得干干净净的百年鹿鸣春招牌,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中反射着古朴的光芒。费达的车技很不错,这一路始终保持与前车二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
“过年都放假了,咱们就在这儿对付一口了。”周处跟他们后面刚下来的三人招呼一声,就领先往里走。
“定好位置了,在长春那间。”周处长报上房间名,服务生侧着身子,把他们这一行人往里带。
进屋落座自然是要寒暄推让一番的。李敏站在门边,看着说话声音熟悉的医大教授,心里不确定他的姓氏。无他,很多教授、副教授只上一两节课。但是这个声音,李敏认为自己听过的次数,绝对不止一次的。
那医大的教授仿佛感觉到李敏在看自己,朝她招招手说:“李敏,过来,在我身边坐。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处长赶紧应道:“李大夫,快坐去你老师身边。”
李敏依言坐过去。她的右边就是张正杰,左边是医大的教授,再过去是周处长,主刀尸检的老者,与教授同到的看客,秦处长。
张正杰和秦处长之间空了一个位置。但费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这一桌上。
等大家都坐下了,周处长郑重地做了引荐,介绍在座的互相认识。李敏这才知道身边这位教授是解剖教研室的副主任、盛副教授。
他自己介绍说:每年本科生的第一届解剖课,都是他去上的。
那应该是86年秋天的事儿。只给自己上过一次大课而已。李敏也并没有为自己叫不出他的姓氏感到惭愧。但她就是不解,自己怎么总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呢。
服务生开始上菜。
周处长就说:“我昨儿定位的时候,顺便就把菜都点好了。鹿鸣春说这过年他们也没办法,没那么多出来吃饭的,也不能什么菜都备。我也不知道诸位都喜欢什么菜,要是大家觉得不可口的话,下次让老秦再做东。”
“对对,等开年了,我请大家再聚。”秦处长从提在手里的袋子里掏出两瓶白酒,站起来开瓶、殷勤地倒酒。“菜色不齐,但酒是好酒。52°的五粮液。明天还是放假,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周处长看着要开口拒绝的李敏说:“这第一杯是一定要喝的。换到百年前,咱们今天干的就是仵作的活,喝杯酒去去晦气。”
酒杯有点儿偏大。一杯白酒进喉,李敏的脸上就飞起红霞,与身上的衣服交相辉映。在六位黑灰驼色打扮的中年男人里,就更突出和显眼了。
张正杰站起来要给大家倒第二轮酒,这一轮他要从盛教授这边开始倒。盛教授扶住酒瓶说:“老周,你可别让小李再喝酒了,我怕回家挨骂。”
张正杰就停下倒酒的动作问:“盛主任,你这回家挨骂有什么讲究?”
盛教授笑呵呵地回答他、也是向全桌的人解释:“我爱人在医大附院的产科工作,小李的毕业实习是她带的,她一直把小李当自己的门生弟子看待。今儿个我要是敢让小李喝多了喝醉了,哈哈……女孩子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周处长哈哈大笑说:“我当什么事儿呢。老盛,你怕回家不好交代,咱们就不让小师妹喝酒好了。老秦你和张主任可能不知道,老盛跟她爱人可是鹣鲽情深。我看着他俩从小读书做了十二年的同学、一起插队十二年,后来又一起考回医大。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俩红过脸,这世上就没有人比他俩更恩爱的了。”
原来周处长与盛教授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听这话还应该是也一起插队了。他既然叫李敏小师妹,那就应该是医大毕业的了。
李敏笑着对周处长说:“可不敢认领‘小师妹’的称呼”。她从张正杰手里拿过酒瓶,给盛老师、周老师倒酒。
秦处长哈哈一笑,周处长应了李敏不喝酒、又没人反对,他立即喊服务员要了罐荔枝饮料给李敏。
李敏给所有人倒完酒回去她自己的座位,低声对盛教授说:“盛老师,谢谢你。原来你和陈老师是一家啊!”怪不得自己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呢。应该是他找陈惠池老师的电话,自己替陈老师接过几次的缘故。
“是啊。没想到吧。”盛教授笑着看李敏吃惊的模样说:“你去年寄给她的贺年卡‘师恩难忘’,你老师可是跟我炫耀了好久呢。我给本科生上了十年的大课,早她一年带研究生,可就没收到过一张这样的贺卡。”
盛教授是因为那张贺年卡,记住老伴儿有李敏这样的一个学生。但是其开玩笑的嫉妒模样,让李敏不禁莞尔。
周处长笑呵呵地接过盛教授的话提问:“小李,老陈对你有什么师恩啊?快讲讲,免得你盛老师妒忌得喝酒不辣,吃菜不香。”
李敏将易拉罐放好,笑着回忆道:“我当时右手不够灵便,陈老师让我在她手指头上练习打结,用零号线右手为主打结。”
“噢?”除了盛教授,别人都很吃惊。在手指头上练习打结,什么时候带本科生实习的老师,有这样的耐心烦了?
“是因为需要控制打结的力度。像浆膜层的止血缝合,力度大了就会撕裂。”李敏解释了一句。“我在陈老师的手指头上练习,力度的大小,陈老师感受到了、会立即订正我的。”
周处长就说:“老盛,你没这样带学生吧?”
“哈哈,我那两个研究生,男孩子都是属滚刀肉的,我不让他们去练习剔猪骨头、剔撕拉皮和牛板筋,就已经是厚待他们了。”
张正杰插话道:“怪不得小李一上临床,那些基本技能操作就得到陈院长的认可。”
“那可不全是我们家老陈的功劳。我们家老陈是看她基础扎实、左手优势明显,人也投脾气,是干妇产科的好材料,才额外加以青睐。我不瞒你们大家说,我们家老陈今年开始招研究生,她早就跟我嘀咕过,看以后怎么让小李考她的研究生。
秦处长,听说你们省院在这方面控制得挺严的,以后还得你放行啊。”
秦处长笑着应道:“我这儿是没问题。看我们省院的陈院长了。小李这两年跟着陈院长做了不少开颅手术,为此她都破格晋了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小李,你舍得神经外科吗?”
李敏笑笑不回答,拿起酒瓶再度给在座的倒酒。
那主刀的老者就说:“老盛啊,我可知道他们省院陈文强的脾气。他比我低了三届,年轻时那个直来直去、性如烈火的,要不是一直有那个跟在他身边的舒文臣,就你们舒院长替他周旋,他啊,不定会得罪多少人呢。你爱人想跟他抢人,你可掂对好了。”
挨着他坐着的那位就说:“肉烂在锅里,怎么都是他们老陈家的学生,咱们不管那么多,喝酒!今儿个秦处长准备的五粮液不错。小师妹,来,先给师兄我倒酒。”
得,这一位又是医大毕业的。
李敏还是照着周处长的例,称呼其为老师。
秦处长和张正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息,看看这一桌人,看看李敏这运气,不是老师的“师兄”,就是同一个医大校门出来的“师兄”。而他们俩作为外省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天然就少了这些校友的联盟、可以套近乎的联络。
俩人相视一眼,在这瞬间的对视中,俩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
下楼的时候,李敏跟盛教授走在最后。
她对盛教授说:“盛老师,我现在做住院总呢。等有时间了,一定回去看陈老师。你替我给陈老师带个好。”
“嗯,好啊。她一直挂念你。前不久还让祝尔诚顺便看看你怎么样。”
“我在icu见到祝老师了。倒是没说上几句话。”
盛教授笑笑,他们两口子早从邻居祝尔诚那里,听说了李敏在神经外科干得不错。他倒是没想到今天能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老伴儿喜欢的学生。他在李敏穿上棉大衣之前看到了她的胸牌。
省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李敏。
百分百是老伴儿喜欢的那学生了。
他认真地鼓励李敏道:“好好干,神经外科也出息人的。”
“嗯。我会努力的。”
*
回到省院已经很晚了。即便是过年,在医院正门口处,还是有不少小摊贩支着摊子、点着煤油风灯,在卖水果、糕点等。从那些小摊贩经过的、要去看望住院患者的探视者,也不停地被小贩们热情揽客招呼住,然后他们就驻足在那些小摊贩的推车前,认真地挑选整把的香蕉、红灿灿的大苹果。
这都是探望住院患者最适宜的礼物。当然他们也顺便地把省院门前的通道堵上部分了。
保安来回在正门口那儿驱赶着小贩,大声地吆喝着、让他们往后退,让出汽车通行的道路来。秦处长指挥费达将车开到车库去。
“秦叔,我直接开去宿舍楼下吧。”
“不用,也没几步路的,就当饭后散步了。” 外出公干也不招那口舌。
下了车,李敏就说:“秦处长,张主任,我直接回科里值班了。”
“好,你回去吧。”秦处长后来对李敏的态度,就是在正常的院领导对住院小大夫的了。故而,李敏对他也是尊敬和客气的。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好我好大家好。李敏没心情去惹事儿、去得罪人,但是挑衅到她头上了,她也不回避的。
李敏回到十二楼,换上白大衣、拿着自己的记录去主任办公室找陈文强。梁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正与陈文强在聊天。没见烟雾,让李敏有些诧异。
“梁主任过年好。”
“过年好。来,给你份压岁钱。”梁主任掏出一个利是封,李敏不客气地伸手接过。“谢谢梁主任。”
陈文强一拍脑袋,站起来去衣柜那边拿出一个利是封,走回来递给李敏。
“忘记给你了。”
李敏笑嘻嘻地接了,“那我就再拜次年,老师过年好。”
陈文强笑。
“今天可顺利?”
李敏把自己的记录递过去。“我都记录下来了,不是肺栓塞。”
梁主任正与陈文强讨论这事儿呢,听了李敏的话就问:“不是?那是什么?心包填塞?”
不等李敏作答,陈文强已经一目十行扫完李敏的记录。他叹口气说:“你猜对了。”
梁主任站起来凑到他身边,与他一起仔细看了李敏的记录。然后劝脸色暗沉的陈文强道:“这也不怪你们,谁能想到呢?”
“可是这样,这诊断错误,我是无法推辞的。”
“你可拉倒吧。就是把鉴定委员会的人都请来,把省城的副教授、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人都请到一起,给他们一分钟的时间,让他们判断出肺栓塞和心包填塞。你给我说说有几个人能往心包填塞、心脏破裂方面想?”
“老师,术前检查都做了,其心电图等检查结果,都符合其正常年龄段的生理表现。这患者没有冠心病等手术禁忌症。”
梁主任立即跟上说:“就是,老陈,你要接受这就是一个意外。你要往自己身上揽,咱们外科大夫以后就没法做手术了。”
陈文强仍是不怎么开脸。
梁主任继续说:“你看咱们现在的术前交代够齐全了吧?你说咱们往后要不要再添上这么一条?手术可能会诱发年龄偏大者的心肌供血的改变、进而发生心梗、心脏破裂、导致无法抢救?”
李敏看着梁主任劝陈文强不插话,因为她知道这事儿挺尴尬的。事发时,若陈文强不在十一楼,怎么都好说。可是他在,必然是他来指挥抢救,必然是他出面承担起诊断错误的责任。
“这要是那样,那患者还不得都吓得不敢做手术了?!”梁主任笑眯眯地提醒陈文强这种最容易发生的可能情况。
“梁主任,这个年龄偏大怎么界定,是指45岁以上的?还是按照退休年龄来?女55男60。这按年龄来也不合适,我觉得不如先做运动心电图筛查一遍可靠。”
“看吧,咱们小李都能认识到的事儿,我不信你想不明白。股骨颈骨折的患者,你想做运动心电图筛查,可能吗?
你啊,赶紧让唐书记出面和那老太太好好谈谈,该咱们的错咱们承担。力所能及的事儿,帮老太太处理好了,也就对得起她和死者了。你说是不是?”
“可到底诊断错了。”
“咱们诊断对了,就能挽救吗?”
陈文强被问住。半晌他吭哧出“没法挽救”几个字。跟着又不甘心地搓手对梁主任说:“但这事儿之后,咱们得像个法子,怎么能预防再发生这样的意外?”
“你是又钻牛角尖了。意外能预防,那就不叫意外了。比如像这个患者术后没出这事儿之前,咱们给他做床旁心电图检查,是能发现心肌供血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