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言听了点点头,心不在焉似的,又随口问:“怎么病的?”
怎么病的?还能是怎么病的?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总不是侯爷将病气过给我的。”
她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伏蛟山清晨水潭边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一时间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望着眼前也明显怔忪住的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说……侯爷的病应当大好了,不必担心再将病气过给我……”
话没说完,秋欣然已经感觉眼前一黑,内心顿时一片绝望,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嘴拙舌过。这莫非就是在马车上占贺中便宜的代价?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愿意回去叫贺中一声爷爷来弥补这个过错。
正这样想,忽然听窗边的男子低笑一声,他耳廓藏在黑发后隐隐有些可疑地发红,半晌才听他垂着眼道:“你想得美。”
第75章 宜澄清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迟疑,每一……
秋欣然噎了一下, 瞪着桌边的男子,谁想得美?她想什么了?
“侯爷到底干什么来了?”她没好气地问道,方才那点子恭敬谦和完全抛在了脑后。
夏修言没计较她这点无礼, 他今日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手指无所适从地在桌面上打转, 清咳一声,转而说起其他事情:“十日后, 我要离京回琓州去。”他看过来, 停顿片刻,简明扼要地说:“你收拾一下, 准备同我一道走。”
秋欣然怔住了,她一边心想:还有这种天从人愿的好事?夏修言是什么菩萨下凡突然发了这种好心?一边谨慎道:“侯爷是何用意?”
夏修言看她一眼,似乎为她没有直接拒绝而心中稍稍一定, 于是又轻飘飘地反问道:“你我都清楚李晗台的死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还能留在长安?”
这话说的不错,但秋欣然还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个?”
夏修言转开眼:“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大祭礼那天, 韦镒挟持圣上时, 你为何突然出声喊我?”
当时她那一声“侯爷”,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又会叫韦镒警觉, 若不是夏修言当机立断随即射出一箭, 情势只会更加危急。
秋欣然一愣, 没想到他乍然间提起这个,竟磕巴一下:“因为、因为当时我太过慌张,才会冲口而出。”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胡说。”
秋欣然还要嘴硬:“那侯爷说是因为什么?”
夏修言垂眼道:“因为你看出我当时犹豫,故意激我。”
秋欣然语塞,耍赖似的别过头:“这话我听不明白。”
夏修言自顾往下说:“你看出我犹豫,也知道我为什么犹豫。可你为什么会知道?”
茶室安静下来,窗外的车马声好像都远了,过了许久宽袖锦袍的男子轻声道:“因为你怕我趁机谋……”
“侯爷!”
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猝然间开口打断了他,她面沉如水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庄肃。
夏修言沉默良久,冷笑道:“我十三岁入京,久别父母,难回故乡,被困在长安城,看似人前风光显贵,实则不过是一颗牵制西北的棋子。西北太平,我与圣上是嫡亲的甥舅,西北有变,我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圣上对我起过杀心,我再清楚不过。”
夏修言看着眼前抿唇不语的女子:“七年前,你知道圣上想杀我?”见她不答,只当她默认,于是一针见血地挑明了说道:“你七年前当朝卜卦就是为了这个。”
七年里他想过许多次这件事,人人都说秋欣然那一卦是想害他。他心中虽然知道未必如此,但长安一别,再没有机会同她验证背后的事情始末了。西行远去琓州的路上,他夜里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他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机会离开长安,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不知道他此去是不是赴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有能力带着这些人解了琓州的危局。
他在长安有过无数次的迷茫,但从来没有一次像当下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还有数万个与他同行的将士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等着援兵赶到的琓州百姓。
他睁着眼睛手指摩挲着道符背后“生机在南”四个字时,数次起过临阵退缩的怯弱,他想不通秋欣然算的那一卦,也想不通道符背后的那四个字。早上旭日初升,第一缕阳光漏进帐篷里的时候,他坐起身朝着外边走去。他们刚走入万峰山,这段时间的赶路,星夜兼程,多数人疲惫不堪还在沉睡中。在万籁俱寂的清晨,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山川,忽然想起行宫被掳那晚,也是宿在野外。那时候坐在树下的小道士打着哈欠,一脸理所当然地同他说:“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准,我自己知道。”那一刻,随着冉冉初升的太阳,他忽然捏紧了手中的道符,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说她一卦不错,他素来不信命,这一回,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叫他信上一次!
“为什么?”夏修言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哄骗一般想叫她掏出真心话来,轻声问道,“因为你怕我怨恨圣上?”
很少有人能抵得住他这副温柔的情状,秋欣然心中酸软,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做好事太难了,心里的小秋欣然扁一下嘴巴。于是坐在桌边的女子也抿着嘴唇,抬眼定定地看过来。她张了一下嘴,一时没发出声音,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因为侯爷说想要做个领兵的将领。”
青龙寺那晚,少年坐在灌木丛后,在月光下对她说:“我会成为领兵的将领。”或许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但在这之前,坐在月下的少女已经比他更早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将来总有一日会在沙场上统领三军。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迟疑,每一回冲锋陷阵都不犹豫。如果怨恨圣上的话,他或许就不能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将军了吧。
夏修言眼睫微微一动,目色沉沉。那一瞬间恍然叫她想起,那日清晨他站在水潭边时,似乎也是这样看着她。于是,她神色怔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这一下像是惊动了对方,夏修言蓦然起身。背对着她站到了窗边。
“你得跟我去琓州。”过了片刻,他又开口,不知在说给谁听。
他再转过身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语气依旧冷淡:“圣上偏信你,你又知道我许多事情,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秋欣然坐正了身子,想了一想,故作为难:“侯爷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夏修言干脆利落道:“开个条件。”
秋欣然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就说我在长安这房子,当年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买下的。去了琓州,重新安家落户又要费好大功夫,实在劳民伤财。”
夏修言瞥她一眼:“城中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
“咳,”秋欣然低下头抿了下嘴,又端肃神色抬起头,叹一口气,“我这卦摊好不容易在长安有了些名声,这一去万里,又要白手起家……”
“城中繁华处另外盘下一处雅室给你当做卦摊。”
“还有……”
“秋道长,”夏修言眼睛一眯提醒道,“我想了想将你打晕了丢马车里带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秋欣然立即见好就收:“还有便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了,如此甚好。”
定北侯在何记饭馆二楼的小卦摊坐了一刻,临走时,秋欣然亲自送他下楼,等目送他的马车离开了安仁坊,一回头便见何秀儿立即凑上来好奇问道:“那人当真是定北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