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知他想到了弘允,可相比告诉他孩子的身世而让他们母子骨肉相离、让小黎卷入争储的血腥残杀,她却更宁愿让弘凌不知道。
“孩子是无辜的。小黎,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的泪光在一双明眸中闪动,满目具是卑微地乞求,弘凌袖下的拳头慢慢松了,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一片宁静。
“好,我答应你,若你不在人世,我秦弘凌哪怕一日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也定让孩子安然长大。”
锦月含泪笑了,心中大石头总算落地。她知道,这个男人说出的话,不会轻易食言。
锦月泪光点点中浮动着喜悦,弘凌俯视着她,只觉这份笑容轻柔得如一团薄雾轻云,和着她纤瘦的身子,愈发教人心生怜惜——
“你是个好母亲。”
锦月低首,轻擦了泪光不语,心底叹息:希望,你也能够做个好父亲。
这是最后一次相谈之后,从今往后便是陌路人,秦弘凌,徐云衣,一个太子,一个舞姬奴婢,再不相干。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各自背过身去。
锦月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弘凌低声说:“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结果,但我依然不后悔当年在那场雨中的等待。”他顿了顿,缓声说,“珍、重。”
锦月知他是指当年他在丞相府雨中等待一日,向她告白的事,轻轻深吸了口气,轻声回:“我会……你也是。”
两个人,两个方向,一个朝高耸入云的凌霄殿走,一个朝矮矮藏在偏僻角落的土坯奴才院去。
从今以后,不再有瓜葛。
锦月走出牡丹园子的时候,见李生路从小路急匆匆绕过去,匆忙间看见她,点头打了个招呼,脚下也不停,应当有急事去找弘凌的。
锦月没有再想下去,回了院子。
李生路跑过去的时候,正发现自家太子朝凌霄殿踽踽独行,很平静,不,应当是“冷漠”,就像那一年战场上,太子一身铠甲滴着鲜血,独自从硝烟弥漫中走出来,手中提着把血剑,双眼冷漠得像没有灵魂——对于一个本来信佛理禅的人来说,杀那么多人,如何又不是对自己心灵的屠杀。
李生路收回胡思乱想,忙上前。
“殿下,有急事通禀!”
弘凌负手而立。“是太皇太后又要找本宫麻烦,还是皇后又唆使童贵妃母子,与本宫作对。”
李生路四顾一眼,见无人,才低声说:“都不是,而是……关于五皇子。”
一听这三字,弘凌浑身一凛,凌厉回眸来,危险地眯了眼睛:“弘允?”
李生路点头,上前悄悄耳语了一阵。
弘凌眸子骤然阴戾下去,袖下双拳紧攥,咯咯作响。“没想到,他竟真活着!”
李生路:“不过现在消息还不确切,皇后仿佛也还不知道此事。”
弘凌冷冷轻笑一声,吩咐了李生路几句,便让他下去了。
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弘允还活着,若她知道,那日甘露台就不会只干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的看戏了。
他早预感道,弘允不可能那么轻易死了,能够和他比肩相较的男人,怎可能死得那么默默无闻。
清风起,弘凌回望念月殿,又似越过念月殿、看向少年时居住的冷宫。那里有他最不堪的岁月。
二十四年前,上任皇后所谓的死于他生母手中之后,便由她双胞胎妹妹、彼时还是姜贵妃的姜瑶兰继任,人称小姜后。弘允便是小姜后所出,因为大小姜后双生,长相酷似,是以皇帝、太后之流对大姜后的追思都转移到了她们母子身上,小姜后母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以弘允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而他,却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孽子,是人人都想践踏的泥巴。同一件事,弘允做就是对的,他做就是居心叵测、装模作样。他越聪慧、越能干,他们便越忌惮、越不喜……
深吸了口气,弘凌压下少年时代残留的阴影,决然朝凌霄殿去。
既然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就必须更加的努力,顽强!
他绝不会重蹈少年时代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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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转眼便到十五。
清晨。
昨夜刚下了一场夜雨,草叶儿挂着露珠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一阵疾风扫来——是把拂尘不小心扫了它一耳光,水珠簌簌抖落了一地。
拂尘的主人嫌弃地一掸拂尘上的露珠儿,咕哝了一句,而后朝着院子又立马收敛了不悦,细声客气问——
“云衣姑娘,可起了?”
院里,锦月正在回忆这十来日苦练的舞姿,闻声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那花发公公,忙出来,福了福身——
“云衣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方明亮一听,乐呵了。奴才哪儿经得起“大驾”二字,虽说平时有小太监拍马屁,但都不如这姑娘说得诚恳动人。
“姑娘快请起,老奴一个奴才,大驾光临可不敢当。”他将锦月一身粗布麻衣打量了一通,皱了灰白相间的眉毛:“哟,姑娘是打算穿这身粗布麻衣去给太皇太后献舞?”
锦月看了眼磨破的袖口,低首道:“云衣虽布衣荆钗,但作为粗使奴婢,穿这个才符合身份。”
方明亮眼皮儿一挑,看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和打量,沉凝了半晌,缓缓笑说:“姑娘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当年失足而入了暴室,以你的资质和智慧,定然不止今日这点造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领了锦月走。
太皇太后的用意不明,她此去康寿殿生死未卜。或许,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萧锦月的忌日。
锦月临出院门,回头看了眼门口那双新做好的小鞋子,眼泪渐渐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