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的车夫一见她,立刻上前,一言不发便躬身请她到车边,静静掀开车帘。
车中赫然坐着一年轻男子,朦胧月色下隐约可见他五官灵秀,面容清俊,只是身形瘦弱,眼下乌青,像是许久不曾安心休整。
他正低头望着怀中抱着的小小襁褓,紫色绸缎,金线绣文,露出个粉嫩的小脑袋,闭着眼酣睡,正是被人偷走的通儿!
宋之拂面上闪过一瞬激动与担忧,紧接着便恢复平静,冲那男子道:“将我儿还来。”
那男子只微笑着抬头,恍若未闻,道:“上车吧。”见宋之拂不动,他遂自旁取出块锦帕,一手捂在通儿口鼻,似要阻他呼吸。
睡梦中的通儿感到不适,紧闭着双目便开始皱眉扭动,轻轻哭了两声,仍是未醒。
那哭声扰得宋之差点落下泪来,一下便依言上车。
车帘放下,马车朝南面渐行渐远。
“慕容允绪,你若将我儿还来,我尚能指你一条路,令你安然度过下半辈子。”
不错,掳走通儿之人,正是原本该已经逃往倭国的慕容允绪。宋之拂自见那信上熟悉的字迹时,便已知晓。今生她未伴慕容允绪一日,上辈子却是整整三年,怎会不识他字迹?
慕容允绪仍是望着怀中已然又熟睡的孩子,挑眉道:“你见是我,竟无一丝惊讶。”他伸手抚过孩子细软的脑袋,眼里闪过一丝妒恨,“我的儿女不知生死,我又怎能让他的儿子好好活着?”
宋之拂心中一紧,正要不管不顾便将孩子抢回,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僵住。
“阿拂,你本该是属于我的,上辈子是,这辈子也该是。”
上辈子。
难道他也如她一般,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活了一世?可不对,若果真如此,他早该在慕容檀南下金陵请罪时,便毫不犹豫的取他性命,又为何还是放虎归山,之后又犹豫再三,接连失手?
或许,他近日才想起那些前尘往事?
“可为何,在我输得一败涂地时,才让我知晓?”他双目渐渐泛红,露出宋之拂熟悉的偏执与癫狂,“阿拂,你随我东渡吧,他抢了我的江山,我便抢他的妻儿,如此,也公平。”
他说罢,阴森可怖的笑了两声。愿追随他的老臣皆劝他早些离去,他却执意要来此截燕贼妻儿,既为心中的痴念,更为争一口气。
宋之拂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忽然低声道:“好。”
慕容允绪一愣,没料到她如此干脆便答应,不大确信道:“你说什么?”
宋之拂道:“我说好。上辈子,是你让我看清舅父一家的真面目,我居宫中三年,亦得你百般眷顾,原也是欠你的,随你走,便当是还你恩情吧。”
慕容允绪不敢置信道:“你……也做了那梦?”
“确然。生子后忽梦前尘往事。”她努力不看襁褓中的孩子,低声凄然道,“阿拂别无所求,往后余生便常伴君侧,以还恩情。”
“阿拂……你果然……我没白白疼爱你。”慕容允绪激动不已,涕泪纵横。
宋之拂点头:“阿拂非草木,今世嫁人也是迫不得已。”她目光遂转向通儿,边掉泪边哀求,“只求勿伤我儿,到底是我十月怀胎,吃尽痛苦才生下的孩子,实在不忍……”
慕容允绪一听她为孩子求情,扭曲的面上闪过一丝怀疑,紧接着便冷笑道:“也好,我不伤孩子,带着他去倭国,将他养大,慕容檀的儿子,从此认我做父,哈哈哈哈哈哈……”
趁他正癫狂的笑着,宋之拂飞快的伸手,在通儿身上重重掐了一把。
睡梦中的孩子登时疼醒,拼命挥舞着胳膊哇哇大哭起来。
慕容允绪平素最不喜孩童哭闹,头疼而烦躁的揉着眉心。若在皇宫中,早已有宫人上前将孩子抱走轻哄。可此刻他已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一时只是狼狈而手忙脚乱。
宋之拂趁机做柔顺体贴状,将孩子抱入自己怀中:“孩子还小,爱哭闹,望恕罪。”说罢,一面轻哼着歌,一面摇晃着,不一会儿通儿便又入睡。
慕容允绪方拂回到前世在宫中的日子,眼中闪过片刻恍惚。
一路前行的马车渐渐停下,车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来约有数百人。宋之拂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那些人个个身穿铠甲,手持刀剑,一副御林军模样,应当是来护送慕容允绪东渡的。
她遂问:“不知航船停靠何处?”前世自嘉定走,可这一世再往嘉定须绕过金陵,十分危险,兴许会自淮安出。
慕容允绪瞥她一眼,只道:“去了便知。”
宋之拂知他仍是不信任自己,便不再多言,只盼归德的兵马能找对地方。
……
却说慕容檀自知妻儿已由北平出发,便日夜期盼,时不时追问其行程。听闻已入山东境内时,便已按捺不住,亲自领了数千轻骑出金陵北上迎接。
岂料快至归德时,却惊闻幼子被掳,妻子更是不管不顾的追去!
他又惊又怒,连夜便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去。
报信者称王妃令人守归德往东南与西南两处去之道路,又将贼人之亲笔书写递上。
那熟悉的字迹,和妻子的嘱咐,令他一下猜到,截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消失的慕容允绪,下一步,大约便是掳走他的妻儿东渡,离开大齐疆土!
探子先行数十里,其余人随他一同星夜兼程,不多时便寻到了踪迹。
原来是数百御林军残部,正护送慕容允绪自归德往东南的淮安方向而去。
慕容檀冷笑一声,随即将所领千人分做两队,自东西两面包抄而去,不多时,便形成合围之势,将慕容允绪的区区三五百人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慕容允绪的御林军平日以护卫皇帝安危为任,却并无实战经验,远远见到兵马时,便谨慎的后撤,却不知恰好落入了包围圈,待醒悟时,已被周围密密麻麻上弦,蓄势待发的箭镞逼得动弹不得。
马车中,慕容允绪脸色青白,怒与恨交织,静坐片刻,忽然恢复往日温润和煦的模样,缓缓掀开车帘,拉着抱着婴孩的宋之拂一同步出车外。
他牢牢握着宋之拂的手不肯放松,冲百丈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慕容檀朗声笑道:“皇叔,别来无恙。”说罢,得意的将宋之拂扯进怀里,一手揽着她腰,张目四顾,“这样多人,若伤着妇孺便不好了。”
慕容檀脸色一沉,挥手示意众人放下弓箭,冷声道:“你若放我妻儿,我可留你一命,封你为王,从此衣食无忧。”
慕容允绪却仰天大笑:“你休要辱我!什么封王,什么衣食无忧,不过是沦为大齐的笑柄罢了!”他忽然目光迷离的望着身侧的女子,“况且,阿拂方才已答应我,从此常伴我左右,我若同她死在一处,也值了。”
慕容檀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目光不由望向宋之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