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可能带着我去?”
莞初一愣,似是没大听真,“……你要跟了庙里去?”
“嗯。”秀筠点点头,羞涩的笑悄悄溢上来,烛光里小脸恬静又复了曾经的柔和,“嫂嫂,我也要去吃斋拜佛,有劳嫂嫂带着我。”
“这……”这女孩统共就见了几面,每回都像一片含羞的叶子一碰就卷,这一日竟似换了个人,心思深藏,语声笃定,虽说求的是一样寡淡的青灯古佛处,可这眼中热切怎的竟是瞧不出半分于佛的冷静,莞初一时想不到那是去念经,倒像是要往上什么地方疯玩了去。略斟酌方道,“我也是头一次跟了去,究竟是怎样情形不得而知……”
“嫂嫂,”一句得不着,秀筠略略倾了身子,“我并非多事之人,若是情形不允,自知避嫌。只是……我娘读书却怠于佛理,我每日房中枯坐也不觉虔诚,与婶子又少亲近,不便启口,如今,只求着嫂嫂了。嫂嫂……”
这慢声细语、楚楚动人的模样,莞初不觉蹙了眉,正是细忖就听得身后帘子打起一个懒懒的声音,“什么事儿啊,这么求着都不行。”
二人皆是一惊,回头,一个大男人堵在门口,冷冰冰的脸,一身的寒气,与这一房中暖暖融融的女儿颜色好是不入。秀筠见状连忙起身,怯声道,“二哥,”
齐天睿走进来,瞥一眼这半天才慢慢悠悠站起来的莞初,直问秀筠,“何事这么求人?”
不知是这突如其来落入兄长眼里羞着了还是被迫得紧了,秀筠的眼圈儿竟是红了,低头不语。莞初正要劝,齐天睿一道目光逼过来,那脸色那气势像是要压扁了她,逼得莞初好是噎了噎,悄悄在心里剜了一眼,才咬着一个一个字道,“明儿要陪太太往庙里去吃斋,大妹妹也想跟着一道去。”
“哦?”齐天睿哼了一声,目光转过来看着莞初,“你几时也念佛了?”
这话不该是问秀筠的么?为何他这双半醉不醒的眼睛要盯着自己?莞初抿抿唇,小涡儿一露,弯了双眼,假如不见。
“我……”低头的人丝毫不觉头顶上的明火暗箭,轻声回道,“我就是想着,平日也无事,不如学着些。”
“学那个做什么。”齐天睿拨拉开莞初撩袍子坐下,推开手边的茶盅,重捡了一只自己斟了,“女孩儿家闲来无事弹弹琴、下下棋,没的倒自己找聒噪。”
秀筠不再搭话,立在一旁,手依旧握了袖子,不坐也不离。一张小脸竟是褪去了将才的窘迫,平平静静地站在他跟前儿,一声不吭也不瞧他。莞初悄悄笑:这是拗上了。想看这哥哥如何应对,倒瞧那人只管自己饮茶,半盅喝下去,才又道,“女孩儿家想学佛不能往庙里去,明儿哥哥送你往庵子去。”
“嗯?”秀筠惊诧,“庵子?……我,我不去。”
齐天睿一挑眉,“非往和尚那儿去啊?”
“不,这,这是哪里话?我……”秀筠一急,额头冒汗,小脸白惨惨的。
齐天睿左右端详着,笑了,“想去玩儿就说去玩儿,绕的什么圈子!”
被这无赖一羞,秀筠眼里瞬时噙了泪,“我不去了!”转身就走,莞初赶紧上前拦,“大妹妹莫怪,明儿我跟太太说,接了你一道走,啊?”
“你倒有本事。”
齐天睿斥了一句,懒懒起身,来到二人跟前儿,“得了,明儿跟着去。想逛逛就逛,不必在你婶子跟前儿说佛如何,听见了?”
泪不尽,秀筠不肯点头,心里却也知道这新嫂嫂说了不定能成,这混世的二哥哥说了定是成的,扭捏了一刻,告辞离去。挽着秀筠往楼下送,莞初心里也堵得慌,先不说明日如何张罗,这眼下如何应付?
一路送客,莞初恨不能直直送回她房里去,最好能留宿,一早起来往庙里去,而后念佛,念到过了正月……可这腼腆的冷小妹认亲那日叫声嫂嫂都羞,这会子倒十分懂人事,只出了院门便不肯再让送,只道:嫂嫂请回吧,哥哥在呢。莞初想说,不妨事,你哥哥一个人才太平。咽了一口,不敢出口。
磨磨蹭蹭回到楼上,绵月和艾叶儿早被打发了,一眼瞧过去,他正是要洗漱,莞初的心沉了底,看来今晚他是不走了。这个人睡觉怪癖,喜欢侧身冲着床里头,人又摆在正当中,手臂一搭,肆意得很,挤得莞初紧紧蜷缩在墙角,险些就挂到墙上去,不敢动,胳膊腿酸一整宿。两个人拢得那么近睡,他竟一点动静儿都没有,几次夜里惊醒,总怕他没活着,悄悄摸摸鼻息,他立刻睁眼,吓她一跳。
莞初只管在门口运气,不妨那人转过头,目光直剌剌的刺过来躲也躲不及,哆嗦了一下连忙凑过去服侍他挽袖子洗手。
“几时与秀筠相好?”
“倒不曾。”虔虔诚诚捧着宫皂盒子,莞初小心应道,“难得来一趟。”
他一蹙眉,她赶紧仰了脸老老实实给他瞧,瞧满意了这才又道,“既如此,往后要多留心。秀筠自幼身子弱,一直养在姨娘身边,前两年才搬到了太太的院子。”说起东院的瓜葛,齐天睿不觉顿了一下,“性子难免孤僻,少与人来往,老太太倒疼她,只是她小心,从不多言。若是当真开口要什么,不必在咱们这里驳她。”
大太太阮夫人的气势莞初见识过,当家主母,威严自恃,于那方姨娘从来不肯多容一分,秀筠生得心思细,怎能不知自己娘亲的尴尬?庶出的女孩又偏偏是齐家长房大姑娘,不得不搬在主母身边,一日足不出户,难免积下心思。二房哥哥能细心瞧见也是不易,莞初点点头,“嗯,知道了。”
“今儿她来就是要往庙里去?”
“就是这事儿。”
给他擦了手,又递了青盐,齐天睿漱口,莞初得空儿取了宽松棉袍子来候着给他换。齐天睿解开衣袍,从怀里掏出一沓子东西撂在桌上,“给你的。”
莞初诧异,一面给他换衣裳,一面瞥了一眼:是信,烛光底下洒脱的字迹,那熟悉便扑面而来……
理着领口的手悄悄顿了一顿,脸上那假模假式应付他的笑有些僵,轻轻抿唇,笑没了,两只小涡儿倒还在。
齐天睿低头瞧着,小脸的颜色软软的,毛绒绒的睫毛遮了清清的琥珀,颤颤巍巍,心思快藏不住。就这一眼她就认出了写信人,可见候得辛苦,此刻那小心里头不知是心酸啊还是欣喜?齐天睿忽地有些别扭,叶从夕断不会跟她说明白三年后的和离之计,那他两个就是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夫妻,当着自己相公的面收情郎的信还这么不避讳,装也不知装一下,让他大男人的面子往哪儿搁?原先诺下助他们“常思常见”不觉不妥,怎的办起来倒觉不顺!
她心思全不在,半天也打不好一个汗巾子,齐天睿不耐,拨拉开她的手,“行了。”
莞初也不挣,回身在桌旁,两手拢起那一摞信,一封一封点看,来来回回数,轻声嘟囔,“就这些么?”
齐天睿正是拆下头上的簪子,“啪”一声撂在妆台上,流云飘色冰糯翡翠簪骨碌碌滚在地上,脆生生断成两截。
莞初应着这动静一愣,赶紧放下信去捡那断口的玉,比量一下,晶莹透亮,断的齐刷刷,真是好玉,仰头看着他,“这玉能接上呢,也不知是多少银子?”
齐天睿不搭理,一把掀了帐帘往里去,莞初连忙将那断玉丢在妆台上跟了进去。齐天睿坐到床边,莞初半跪了给他脱靴子。小小的身子怀抱着他的脚,齐天睿瞧着不知怎的就是来气,可不想搭理这丫头也不行,回府来见她的正经事还没办,只得又闷声道,“年根儿,府里头忙,这几日我也不得空儿。正月里头带你出去,到我宅子里清闲一日。”
“不用。”莞初头也不抬,边解着袜套边回道,“每日我也不忙什么。”
齐天睿瞥了一眼,讥道,“这么说你倒不想出去见谁了?”
“想。”丫头应得好是诚恳,“二娘那日就说想正月里接我回家一日,让我跟你说呢。”
“两码事!”齐天睿不耐,“你那叶先生与我比邻居,到时候也能聚上一聚。”
她忽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甚是惊喜,两个小涡儿甜甜地托出个笑,语声儿都跳跳的,“我家也请叶先生呢!”
咱俩真是志同道合!齐天睿恨得牙痒,“你府里哪有我那儿便宜!”能给你们单另开一席任由你俩说情话?这么不省事的东西,怎的非让我挑明了说?!
看那脸色又吼着要吃人,莞初咽了一口,不敢再驳,只将身旁的热水脚盆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