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北苑的图书室。
昨晚与子深一起回来后,他上了二楼的书房,便没有再出门,她回到卧室,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来到了这间一楼的图书室。
这是顾家一间私人专用的图书室,里面储藏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浩如烟海。
在许多人的眼底,商人身上都是铜臭之气,与这些浩瀚文学根本沾不上边。
顾家人却不一样,除去经商之道,他们从小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顾子深自三岁会识字开始由用人将各类不同的书籍送进他的房间,历史、政治、哲学、法律,甚至恐怖小说等,阅读广泛。最关键的是,凡是他看过的书就不会忘记,江晨曦一直知道自己记忆力很好,可遇见顾子深,才知道他是高手。
曾有年少轻狂的律师被人当枪使,因为输了与顾氏集团的官司,在一场宴会中让用手段赢得官司的顾长青难堪。
宴会上顾家的律师恰好不在场,那律师趁机用他所学的法律知识羞辱顾长青。
顾子深淡漠地说了一句:“《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白纸黑字需要我口述一遍吗?”
让在场的人听得似懂非懂,可那律师却羞红了一张脸,瞪着顾子深,没想到在他以为的铜臭之气的富贵权势中竟然也有熟络法律的高手。
宋曹曾说:“像顾氏家族这么强大,顶级基因也是他们成功的一部分原因,而顾子深遗传的基因应该是顶级中的vip吧?”
原来不只在江晨曦心里,在宋曹心里顾子深也是无人能及的。
是啊,顾家太子爷,承袭了顾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修为和底蕴,怎么不令人望尘莫及?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年,她那么努力只为能让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希望能有那么一天,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边,希望别人知道他们关系时,她能成为他的骄傲。
可很多时候,事情总爱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明明想离他更近,最后却背道而驰。
“咔嚓。”
图书室的门忽然被打开。
江晨曦转头看去,门口处,男人逆光而来,是顾子深。
脱去了平日里严谨的西装,他换了一身浅色系家居服,儒雅俊朗,修身华贵。几缕发丝垂在额前,眸色偏冷,唇线微扬。不可否认,不管什么风格的顾子深,都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
这一刻,江晨曦仿佛看见了年少时那个冷漠精致的少年,在这样的晨光中,清朗出尘。
那时上学,时常都是她更早起床,准备好早餐之后,七点,他准时站在楼梯间,也是在这样的晨光中,缓缓向她走来。
那时他便笑容少,她总说:“子深,你多笑笑,你笑起来更好看。”
他却说:“我不会笑。”
她说:“来日方长,我教你呀!”
后来,她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来日方长太少,多的是变化无常。
“江晨曦,这些年我过得不好,往后的日子,你也别想活得太快乐。”
忽而,脑海中想起昨晚顾子深对她说过的话,心中又是一疼。
江晨曦收敛心神,并未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想到顾子深进来可能是来寻书的,便想主动离开。只是,看着站在门口的顾子深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这边,让她的步伐仿若被他锁定般,动弹不得。
“小曦,过来。”
忽而,一抹轻柔的声音传来。
江晨曦一怔,不可思议地盯着前方。
他……他刚刚叫她什么?
小、小曦?
自从相遇开始,他从未用这样温润柔宠的声音叫她的小名。
小时候,她听说只有最亲的人才可以叫自己的小名,每次他唤她江晨曦,她会坚定地纠正:“小曦,子深,你要叫我小曦。”
他问及原因,她却不说,只在心里偷偷地告诉他,因为这样让我感觉我们的距离比别人更亲近一点。
所以,还在做梦吗?心里有个怀疑的声音在问,江晨曦,是不是你还在做梦?是不是还没醒?如果不是,为什么眼前的顾子深眼神那样温柔?
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门口走去……
见她走过来,顾子深伸手揉了揉她因为一宿没睡好而凌乱的头发,声线低沉清澈,“以后别看书入迷了就在图书室睡着了,容易着凉。”
江晨曦呆愣地看着他。
顾子深眉梢微挑,“怎么?”
江晨曦摇摇头。
顾子深道:“去洗漱吧,我在楼下等你吃早餐。”
“……好。”
江晨曦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站在浴室镜子前,江晨曦看着里面的自己,毫不留情地掐了手臂好几下,强烈的痛意证明她并不是在做梦。
可是好像什么都不对了……
子深的穿着、眼神、动作、说话的声音……一切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昨天回来之后,独自在书房的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晨曦只觉脑子纷乱如麻,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vol.5
江晨曦换好衣服之后,下了楼。
楼下,顾子深已经坐在餐桌前。
只有几步之远的距离,江晨曦看着他。
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边缘点缀着做工精细的白光细钻,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精致独特的袖口,江晨曦认得,这是顾子深最喜欢的一名著名意大利设计师亲手制的手工成品,一针一线都格外精致细心。
顾家人对着装要求甚高,大到整体,小到细节,讲究万分,顾子深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马虎不得。
手中是今天的《财经时报》,他微侧身,长腿交叠,坐姿优雅天成。见她下楼,他朝她招手道:“过来吃早餐。”
她走到餐桌前坐下,餐桌上都是她爱吃的,火腿鸡蛋,去皮的吐司,不加任何酱料和生菜,如此奇葩的爱好,只有年少时的顾子深知道。
所以,这些都是他为她准备的吗?
江晨曦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他穿着的色系不再那么沉重,眼神不再阴鸷,周身的气息不再透露着寒气,眼前的男人变成了以前那个没有仇恨,带着与生俱来的豪门傲然之气的顾子深。
“小曦,不要发呆,专心吃饭。”他淡声提醒她。
江晨曦慌忙收回眼神,不敢再乱看。
这是回到北苑之后,两人第一次同桌吃早餐。
除了刀叉时而轻碰的声音,一室安静。
以前江晨曦吃饭总爱狼吞虎咽,自从跟顾子深在一起后,便学会了顾家人的餐桌礼仪,用餐时不多话,细嚼慢咽。
尽管她心底对顾子深的转变有许多疑惑,但深知,此时不便多说。
“嗡……”
餐桌上,顾子深的私人手机忽然震动,显示有来电。
顾子深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唇后,接起道:“有事?”听那清淡又熟络的语气,显然是熟人。
知道顾子深私人电话的人不多,除了江晨曦之外,不是齐华池就是宋曹。
齐大少爷向来不到午后不起床,所以打这通电话的人很可能是宋曹。
不知道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顾子深冷淡地回绝:“不行,我要先送小曦去学校。”
“……”
另一边,挂了电话的宋曹对办公室穿着护士装的女孩说:“过来,掐掐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女孩诧异地瞅着他,“宋医生,你怎么了?”
宋曹没理她,自行在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低咒了一句脏话,发现自己并未在做梦。
小曦……
子深居然叫她小曦……
而且还是用那种宠溺的口吻!
宋曹摇摇头,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一节,是医用高等数学的课程。
秋日的阳光从教室窗边倾泻而入,令人昏昏欲睡。老教授在黑板下孜孜不倦地讲着,讲台下有一大半的学生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就连一向上课从不开小差的江晨曦,也撑着脑袋望着窗外发呆。
老教授恨铁不成钢,讲完一道题目之后,他两手撑着讲台桌面,面无表情地问:“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大家对于这堂课有没听懂,需要提问的吗?”
课堂下鸦雀无声,所有开小差的学生都开始露出紧张的神情。
大家都熟知这是老教授的一个陷阱,如果你提出没有听懂,他会很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课堂上他讲得这么仔细,你没懂?
如果你不提出问题,他会开始点名,反问课堂上讲的一道题目,如果对方回答不出来,则罚写一百遍此题的详细分解步骤。
面对这样的时刻,开小差的学生们自然是最紧张的。
老教授的目光象征性地在教室里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始终发呆的江晨曦身上,“江晨曦同学,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吗?”
江晨曦正在发呆,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猝然起身,意识还徘徊在神游的疑问中,本能地脱口而出:“有……你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种性格?”
老教授:“……”
全班:“……”
半晌后。
老教授道:“江同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全班同学默默地替江同学点了根蜡烛。
vol.6
办公室内。
江晨曦被教授口若悬河地教导了一个小时后,终于被放行。
她刚走出办公室,便碰见了一个意外的人。
正确地说,是一个正在等她的人。
宋曹。
“江晨曦,找个地方坐坐?”
“好。”
z大南门的一家咖啡厅,环境优美,宁静温馨。
江晨曦点了一杯白开水,宋曹点了一杯咖啡。
两人相视而笑,三年过去了,大家的爱好和习惯都未做太大的改变。
江晨曦开门见山地道:“你找我,是因为子深的事吗?”
宋曹微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跟你说话总那么轻松,不用拐弯抹角。”
“早上的电话是你跟子深打的,对吗?”
“嗯,相信你一定也发现子深的异样,就像你在课堂上问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种性格?”
江晨曦微窘,没想到那时宋曹就已经来z大了。
宋曹见她那般模样,轻笑道:“放心,我不会向子深告状说你上课开小差的。”
这话让江晨曦又是一窘。
宋曹知道见好就收,他说:“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吧,子深这种性格上的转变,我以前曾见过。”
“你见过?”
“嗯,其实你也见过。”宋曹问,“还记得你刚回北苑时,子深差点将姚花雾掐死的那次吗?”
江晨曦点点头,认真地听他说。
“这是子深除了仇恨人格之外的第二重人格,也就是说,你离开之后,子深有了两重人格,一重人格是对你的恨,另一重是暴戾人格。而现在,子深的第三重人格好像出现了。”
江晨曦听着,不愿意也不想说出今天早上她心里的猜测。
但宋曹却试探地问:“你是学精神科专业的,应该能想到子深这种症状是什么情况吧?”
“嗯。”江晨曦应了一声,“多重人格症。”
江晨曦刚接触精神专业时,有一门课程中,老师主要讲解了所谓的多重人格症。
所谓多重人格症,是指一个人同时具有两种或多种非常不同的人格,这类患者行为的差异无法以常人在不同场合、不同角色的不同行为来解释。他们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每重人格有其个别的姓名、记忆、特质及行为方式。通常原来的人格并不知道另一重人格的存在,而新出现的人格则对原来的人格有相当的了解。新人格的特质通常与原人格特质完全不同,如原人格是害羞、压抑的,新人格可能是开放、外向的。
“子深第三重人格以前没有出现过吗?”她问。
宋曹摇头,“子深出现了两重人格之后,我一直都在观察他,他的第二重人格并不是经常出现,偶尔几次都能用药物控制。但这些年,我从没有见过他以今天这种性格出现……嗯……怎么说呢……好像回到了三年前没有发生那些事之前的子深,他眼中没有了仇恨、阴郁……”宋曹认真地想了一下,“就像我和华池刚认识时的顾子深,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爱,对陌生人疏远,只对你一个人亲近。”
江晨曦没吭声。
“我现在只是做一种假设。”宋曹拿起咖啡店桌子上的便利纸巾和笔写下,“到目前为止,子深出现过的人格有三种:第一种是仇恨人格,是顾阿姨死亡之后产生的阴郁性格;第二种性格是暴戾人格,当他所在乎的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这重人格便会出现,用暴力解决一切事;第三种是今天刚出现的一种新人格,这重人格是顾子深最初的原始性格,仿佛回到三年前没发生事故前的他,我们就把它叫作原始人格。”说到这里,宋曹顿了顿,才说,“根据多重人格症的理论,原始人格的子深记得以前所有的事情,包括,第一重人格对你的仇恨。”
“但他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从来没发生过。”想起早上他替她准备好她喜欢吃的早餐,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别在图书室睡着容易着凉,那眼神和语气那么真实,是骗不了人的,“如果不是知道多重人格症的原理,我会以为他忘记了过去的事。”
说完,她一抬头,便看见宋曹投视过来的奇怪眼神。
她一愣,随即自嘲地一笑,“可能是我太自私了吧,认为他如果忘记了过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能缓和一些。”
“江晨曦,我并没有怪你。”宋曹思考良久,最终还是说出自己多年来的疑惑,“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想,也许顾阿姨死亡的责任并不一定在于你。”
江晨曦不懂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个推断。”宋曹分析,“当年,你已经做出确定顾阿姨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的诊断。对于一个合格的医生而言,能否确定一个抑郁患者恢复正常,是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观察后,才能做出最后的诊断。在你诊断的这段时间中,顾阿姨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发作,为什么等到你确定病情之后,她忽然情绪失控自杀了?再者,顾阿姨自杀之时,没有任何看护在身边,就连当时的监控器都恰巧出现了意外,没能录下当时的场景,这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当年,因为秦凤芝的病情不稳定,顾长青除了安排两个看护日夜守候在其身边之外,还在北苑的各个角落都装了监控器,以防意外发生。
事发当天,北苑的监控器意外出现了状况。不过据那日警方调查,监控器并不是当天才坏的,而是在前一天就出现了状况,因为没有及时修理,当时负责的家仆也被辞退了。
“再者,你上次跟我提到过,你曾看见过子深第二重人格的出现,是因为姚花雾忽然回到北苑找什么东西,在找东西的过程中说了一些诋毁顾阿姨的话,所以子深才爆发差点将她掐死。因为事发突然,子深第二天醒过来又忘记了这回事,所以我们都没有去深究姚花雾为什么会偷偷进入子深的卧室,她找了三年的东西又是什么?”
三年……又是这个时间。
江晨曦问:“你的意思是说,姚阿姨找的东西跟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关?”
“这只是一种猜测,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谁会执着找了三年?而且……恰好又是‘三年’这个时间点。”
显然,宋曹和江晨曦都想到一块去了,“三年”这个时间点,对于顾家有关的每一个人而言,都很敏感。
一番话下来,彼此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些年,江晨曦没有一天不活在内疚之中,她对未来不抱希望,也没有奢望过子深会原谅她,所以,从未想过当初的事件会有另一种可能性。甚至,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她根本就不敢去碰触有关过去的事,更别提像宋曹这样细致地追究与分析。
这对于她而言,太过于震撼,让她有片刻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曹平静地观察着江晨曦的表情,他在等,等她做出一个决定。
换成普通女人,必定向命运妥协。
毕竟已经背负了三年的杀人罪名,人世间的冷漠、嘲讽、轻蔑、无情,她通通尝受了个遍。在这之后,就算事情真相大白,对于一颗麻木的心而言,早已于事无补。
况且,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如果猜测有误,那将会是多大的一场难以承受的失落?
所以,权衡之下,这个决定只能她自己考虑,其他人即使想帮她,也无能为力。
“所以……”在宋曹的等待中,江晨曦忽然开口,“如果我想让你帮我一起找到顾阿姨当年真正的死因,宋大哥,你愿意帮我吗?”
她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却。
宋曹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握紧咖啡杯的手终于松开,再次看向江晨曦时,宋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江晨曦,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
他知道,江晨曦就是江晨曦,即使有过放弃未来的念头,她也会很快说服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能翻身的希望。就像当年在顾家,即使身为用人的女儿,她也没放弃过生存,她能做到让所有人维护她、尊重她,将她当成顾家大小姐看待,而不是一个用人之女。她是那么聪明,从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即使善用小心计也不伤及他人,这便是顾子深爱上的女人,有着她独有的魅力。
“谢谢你,宋大哥。”江晨曦由衷地说,“我知道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警察都认定为自杀案,现在我们再去查,肯定难上加难。再加上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希望几乎是零,但我真的很感谢你愿意无条件地帮我、相信我。”
“不是没有条件的。”宋曹忽然道,眼神平静温润。
江晨曦愣了一下,才道:“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一定赴汤蹈火。”
宋曹轻笑了起来,“不用赴汤蹈火,而且你一定能做到。”
在江晨曦疑惑的眼神中,宋曹说:“条件是你要一直陪在子深身边,再也不能离开。”
江晨曦怔住。
宋曹说:“一个人有三重人格是一种病,而子深的这种病,能治愈他的只有你。”
江晨曦后知后觉,原来宋曹帮她并不是因为她是江晨曦,而是为了顾子深,那个从小就被所有人宠到大的男人,不用他开口,就有人处处替他着想。
但是她竟然一点都不吃醋,谁让他是顾子深呢?
他就是有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对他好的魅力。
“好。”她应下。
如果说她曾经对自己承诺过,绝不再轻易离开子深,那么应下了宋曹的要求,是她的双重誓言。
她一定会做到,此生,只要她还活着,对顾子深,定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