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振业先到老太太这桌给母亲敬酒,说了些吉祥话然后一饮而尽。
老太太见状笑着说道:“我到底是上了年纪,跟他们小孩子比不得,就是你也要适可而止。你们不必挨个敬酒,大老爷一个人权作代表了。”后面这话是对大伙说的。
“母亲说得极是,我们自然领命照做。”金老爷又笑着对钰哥儿等人说道,“你们就别让老太太受累了,都是一家人太讲规矩未免拘束。就是我,也不要你们敬酒,坐着好好吃几杯就成了。”
“老太太和姨夫的话我不敢不从,只是初次到都城来,万事都要老太太、姨母、姨夫照应,于情于理晚辈都要表示敬意和谢意。老太太和姨夫、姨母不用相陪,我自干三杯为敬。”钰哥儿站起来,一番话说得得体又大方。
看着他喝完三杯面不改色,金老爷拍拍他的肩膀,满眼夸赞道:“好样的!想要在朝堂上有作为,光死读书可不成。男人嘛,少不得跟同僚们应酬,太过死板到哪里都吃不开。”
“家父仙逝,没有长辈教诲难免会行为有偏差。如今我们一家在姨夫家里住着,若是我有错处,还请姨夫不用顾虑,直接教训才是外甥的福气。”
这话说得讨喜,金老爷听了觉得浑身舒坦,看着钰哥儿又多了几分喜欢。上都城这一路,老太太跟钰哥儿接触不少,早就喜欢上这个不卑不亢,读书勤奋又识礼的后生,眼下见到他行事,不由得微笑颌首。封氏和利姨妈都是满脸带笑,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外甥,她们自然觉得脸上有光彩。
幼仪见了倒是对这位表兄多看了两眼,上一世的他中了二甲第六名,入了礼部为官,接下来的几年一直稳步上升,在同僚之中名声不错。看样子不是他进了官场才学会做人,而是原本就是个会交际的人。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会交际能察言观色。而且他们性格中带着憨厚,让人不设防,即便是拍马屁溜须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也让人觉得实在可信。其实也没必要防这种人,因为他们把凡事都看的通透,却不会事事点破。他们固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即便是损人利己的事也坚决不去做。他们骨子里骄傲,不屑与小人为伍,更不屑做那些上不去台面的龌龊事。他们是天生的世俗君子,走平民贵族范。
站在幼仪身旁的夏荷也一直用眼睛觑着利钰,觉得他越发有股子男人味。她留心瞧着,看见钰哥儿夹什么菜,夹了几次都细细记在心上。
这钰哥儿酒量不错,可都城的二锅头比沧州的竹叶青要浓烈的多。前几杯酒灌得太猛,眼下觉得有些头晕。他假借如厕离席,出了碧水阁被冷风一吹,五脏六腑开始翻腾。他连忙走到旁边僻静处,扶着大树吐起来。
“表少爷,奴婢这就取茶水来。”丫头晚晴看见他离席就跟着出来侍候,她原本是封氏身边的二等丫头,眼下被利姨妈安排在钰哥儿身边。她看见主子呕吐,赶忙折身回去取茶水。
钰哥儿点点头,挪了几步坐到大青石上。突然,一杯温热的茶水递过来,钰哥儿接过去漱口,一方锦帕又递过来。钰哥儿擦擦嘴角,瞥见锦帕上面的鸳鸯戏水觉得有些眼熟。他一抬眼,这才瞧见眼前的人并不是晚晴。
瓜子脸尖下巴,眼睛大大的,怎么有些眼熟呢?或许也是新来的丫头吧。
“表少爷,你不记得奴婢了?”夏荷面露失望委屈之色,像个弃妇一般,“白天才见过表少爷,奴婢还送了亲手做的花茶和锦帕。”
花茶?钰哥儿一怔,随即想起来,那不是四妹妹让她送过来的吗?他在男女之事上不通,却并不代表他蠢笨。况且他父亲家教甚严,崇尚儒家思想对他影响很深。在他看来,女子就要深入简出,千万不可失了德行。可眼前这丫头竟然私相授受,花茶倒还罢了,那锦帕上还绣着鸳鸯戏水,真是有伤风化!
白日的时候,他就觉得四妹妹此举欠妥,如今看来却是这丫头自个儿的主意,她到底想做什么?钰哥儿刚刚到金府,不想惹出什么闲话让人非议。况且这丫头是四妹妹身边的人,好得要留些脸面才是。
看着他微微蹙眉,夏荷还以为他喝多了头痛,扭着小蛮腰过去,伸手就要搀扶。
他没料到夏荷竟敢做出这般举动,心里彻底厌弃起来。他拂袖而起闪身躲开,刚想要呵斥就见晚晴端着托盘回来。
她见到眼前这情形眼神一闪,登时有些明白。能在封氏跟前做到二等丫头,肯定不是蠢笨之人。表少爷脸上带着怒意,夏荷神色有些惊慌,有些暧昧,有些……羞涩,明显不正常。
好个夏荷,竟然把主意打到表少爷身上来,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晚晴在心里狠狠诅咒,面上却并未表露,毕竟她对表少爷的秉性还没摸清。
“原来是夏荷姐姐啊。”她笑呵呵的说着,“方才四姑娘说有些凉,想打发人回去取件外套,可没找到姐姐人。”
“四姑娘找我?表少爷,奴婢先告退了。”眼下有人在旁边,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更不能做,夏荷只好失望的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晚晴偷偷撇了撇嘴。
夏荷回了碧水阁,看见幼仪身上穿着披风,忙轻声解释道:“奴婢方才有些肚子疼。”
幼仪微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夏荷觑着她的脸色,也没看出喜怒,心里竟有些突突。一年多再见姑娘,她总感觉姑娘像变了一个人,身上隐隐散发出震慑人的气场,让她不敢妄动。如果是外人不知道底细,还会以为姑娘是嫡出小姐。
☆、第三十回 三个寡妇不同命
酒菜似乎挺合老太太的胃口,每道菜她都吃了两口,尤其最爱那道沙茶莲藕烧牛肉。
“这里面的沙茶味道很正宗,连我这个闽南人都吃得直咋舌。”老太太笑着说道,“我还以为都城的厨子做不出地道的闽南菜,没想到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是都城哪家酒楼的招牌菜?”
“不是酒楼的大厨,是府上新请回来的厨娘。她本来就是闽南人,后来随着夫家搬到这里,没想到丈夫病死,因为克夫被婆家赶出来。府中的马婆子跟她相识,知道老太太要来,就介绍到咱们府上干活。我让她做了几道闽南菜,老爷尝了觉得味道还行,这就留了下来。”封氏赶忙回着。
老太太听了叹息的摇摇头,“倒是个可怜人,喊上来我瞧瞧。”
郁氏本就是年轻守寡之人,听见相同遭遇的人难免会心生同情,又听见婆家嫌弃她克夫赶出来,更是觉得她可怜至极。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瘦高的女人走进来。她低着头不敢四下乱瞧,进来就给众人见礼,“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太太,众位少爷、小姐,奴婢给你们请安了。”
声音爽快不扭扭捏捏,听着倒不让人心烦。老太太让她抬起头来,只见她锥子脸,高颧骨,两片薄嘴皮,是个没福气的面相。
“你被夫家赶了出来,跟孩子可有联系?”看她这个年纪,孩子估计也该有二十多了。虽说祖母、祖父做主把母亲撵出去,作为子女怎么能半点不照顾?
岂料她摇摇头,“奴婢并未生养。娘家父母早亡,又没有什么亲人,从夫家出来就承马嫂子收留。后来府中太太让奴婢进府干活,这才算是有了落脚之地。奴婢感激太太的大恩大德,没有什么本事,唯有使出浑身的力气好好做饭报答太太的恩情。别的活奴婢不敢夸口,做菜,尤其是闽南菜,奴婢最拿手。奴婢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酒楼的大厨,奴婢五六岁就给父亲打下手了。”
老太太听闻又是唏嘘,让陆嬷嬷把自己的旧衣裳拿来几套给她穿,又打赏了一吊钱。虽说是旧衣裳,不过是往年裁剪的,却根本就没上过身。这趟老太太从南边过来,是打算扎营扎寨不走了,带了十几口大箱子,但凡是能带走的都装了进去。
看见老太太开赏,封氏也吩咐人拿了半吊钱过来,利姨妈见了有些坐不住。
老太太见状笑着说道:“哪能让姨太太破费?你带着哥儿姐儿安心住下,府里不缺你们娘几个儿的用度。”
“虽然老爷不在,可是我们娘几个儿的生活倒是无忧。虽说我们姐妹是至亲,老太太和大老爷又都是认亲大方之人,可分开过日子才是亲戚长处之道。”利姨妈说话慢声慢语,听声音就是个温和人。
封氏也笑着说道:“她们家不至于此。我姐姐是实诚人,要是她遇见难处,肯定会言语。”
老太太听了这才作罢,接着又对封氏说道:“我跟你家老爷说过了,我院子里有个小厨房,你让厨娘过来就成。我带过来四个丫头,两家陪房,另外还有陆嬷嬷,她们的月钱自然不用你管,就是院子里一应花销全都不必动用公中的银子。”
“这……”封氏听了面露惶恐,“老太太这话折煞做媳妇儿的了,难不成自个婆婆吃穿用度还要自己掏腰包?媳妇儿知道老太太不缺银子,箱缝子扫扫都够全府上下过上一年半载。不过也该让我们表表孝心,也省得外人说三道四。”
“你的孝心我知道。原来在南边老家住着,我也是自己花银子。我一天比一天年纪大了,留着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到最后还不是分给你们几房?你们三房一共十五个晚辈,七男八女,娶媳妇儿五千,出嫁压箱底二千,我一早就留了出来。”
利姨妈听见这话暗暗在心里算计了一下,五七三十五,二八十六,加在一起就是五万一千两银子啊!老太太才五十岁,看身子硬朗的劲活到八十不成问题,这些年她的吃穿用度还得银子。这么一想,老太太手里最少也得有十万两银子。
这帐谁都会算,封氏算的比她姐姐还快,还仔细。她没想到老太太手里有这么多银子,吃惊之余又想到了老太太的庄子、铺子。听老太太话里的意思,黄白之物都给了隔辈人,那些不动产是要分给她们三房人家。田庄和铺子不比银子,能够分得均匀公平。赶上土质不好,位置偏僻的庄子,不仅不能赚钱还要养活一大庄子的人吃饭,就是个赔钱的东西。
还不等她细想,就听见自家老爷说道:“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母亲不用替他们小辈操心。您就好好享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手里的银子花光了还有儿子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