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都叫战火犁过一遍,即使维扬、平江、杭州、丹阳等少数地方的工坊业没有受到战事摧残,但也由于织染、巢丝、造船、冶铁、烧瓷等业与淮东直接控制的工场差距太大而给淘汰。眼下真正有大利的大规模工场、工坊,主要集中于崇州、江宁等地,容易控制。
林缚到中后期着手要去做的,主要还是将分散于各地的矿山控制起来,不再使矿山成为各地士绅乡族无本生利的财源。
虽说当世烧煤已经四五百年的历史,各郡几乎都要大量的煤窖存在,但受持续数年甚至十数年战事的摧毁,在江宁战事之后,在江宁辖管之下还能正常采掘的主要煤场只剩两处:一是太湖西岭、一是徐泗淮阳。
为了将太湖西岭的矿权收回来,林缚派三千甲卒在长兴驻扎了三个月,才谈妥条件,诸窑由原矿主分治,但在地方官府原先的厘捐之外,再额外以十抽一的比例征收矿权税收归中枢;这也成为枢密院以后处理私窑的成例。
淮阳煤场,实际也是在徐州战事之后,林缚着令李卫在徐州恢复旧窑、扩大生产以专供山阳、崇州等地冶铁及人丁生活所需而成,本身就归淮东直接控制——其时,孙尚望在夷州竹溪还刚刚打下第一口煤井。
为满足江宁十余万户人口一年达数百万筐煤的需求,林缚又直接征没溧水、宣州等地的旧窑,募饥民及战俘计数千人为矿工扩大生产。
而为保证濮塘铁场用煤,又濮塘南面的煤山大规模的采煤;而在会饶战事之后,使濮塘之煤走水路,进入浮梁,以专供浮梁烧瓷所耗。
浮梁即后世的景德镇,当时冶瓷已有盛名,但境内瓷业及天下赫赫有名、一度年产五百万斤茶的浮梁茶业都毁于一旦。
林缚用杨子忱治江州,并将浮梁、都昌等县暂时都置入江州府辖下,就是希望能尽快恢复浮梁瓷业与茶业……
袁州战事之后,泸溪煤场的旧窑也收为公产,投入战俘开掘煤石供应袁水、赣江等水路能够延及到的城池;董原在寿州也挖煤窑,颇有规模,林缚使宁则臣率部夺寿州,自然也是毫不留情的将寿州旧窑收为公产,欲投入人力进行扩产。
不计泸溪、寿州以及太湖西岭三地所产,仅淮阳、溧水、宣州、竹溪、濮塘五地煤场,迄止到现在,一年所产煤就逾两千万筐,价值五百万银元,得利近四分之一。
正是因为煤石的巨量需求以及煤场大量廉价煤的存在,才有可能忍受新式抽水机早初的粗陋、笨重及昂贵的造价,也由于早一上投入实用,新技术才会真正的根植下去,得到滋养跟发展,而不会给束之高阁。
当然,江宁城以往就是当世最重要的烧煤地,一年差不多要运入近两百万筐煤,才能弥补柴草的不足——战事的摧残以及人口的持续减少,并没有能消减江宁的耗煤量,反而激剧增加近一倍。
一方面在淮东的控制下,江宁工坊在过去两年时间里,在恢复的基础甚至有所增涨——更为重要的是战事对传统生产模式的破坏达到极致。
以往男耕女织、自织自足;战后摧残之后,各地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农耕,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投入到农田、水利及道路等事务上去;传统的家庭式织染生产模式给摧毁,而淮东价美物廉的新布趁虚而入——传统的烧炭业也完全崩溃,使得物美价廉的煤球也得以顺利的开始进入普通农户家庭。
要是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天下局势由乱回治,首先就应该是叫各地恢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林缚则大为不同,利用战事对原有自然经济摧残破坏怠尽,而是趁机将江淮赣浙闽及两湖、广南等地形成一个供初级工业品倾销的庞大市场……
由于传统的织染、烧炭、造屋等业崩溃,使得大量的劳动力得以节约下来,甚至弥补了因战争人口下降带来的劳动力不足;而战后人口大幅的减少,使得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劳动力去耕种——
以往江淮地区,户均十亩地,一户夫妇及子女四口人,只需要丈夫一人就能耕种十亩地,得粮三十石,而妻子在家织染或养蚕补贴家用,而农闲之时,村里男丁则相持扶助,造屋修舍——如今夫妇二人能耕种十五亩地甚至三十亩地,得粮四十甚至八十石,而生活、生产所需的布匹、农具、陶瓷、砖瓦等物资,则可以出售粮食进行交换——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但本身就是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
至少在淮东、平江、丹阳、杭州、湖州、明州以及嘉兴等府,近年来,人均粮食产量都要超出战前一大截——这里面有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的功劳,也有初级形成的工矿商贸体系对生产效率的进行促进。
要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很难想象淮东在一年时间里持续打两场大仗之后,还能持续不断的从淮东及江南七府及浙东等地往两湖、江西运入大量的粮食以安顿地方民生。
当然,这个过程的形成,也需要有崇州、江宁这么几个工场业发达的地方,能向如此庞大的人群提供这么多初级工业品;而以扬子江为主的河运体系,为初级工业品市场提供了必要的廉价运输条件,使得淮东新布经杨子江、鄱阳湖、赣江两三千里路运到江西腹地的赣州,运费也占不到售价的一成。
在林缚的记忆里,江南地区在宋明时期得到充分开发后,商品经济就迅速得到壮大,织染、巢丝、烧瓷、铁器等传统工坊业得到大发展,甚至后世学者认为宋明时期在江淮地区资本主义已经出现萌芽,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缚还不能去精细的判断他所处的当世,跟记忆里出现了多大的偏差,但当世江淮地区的传统商品经济就相当发达,这从早年林族经营上林里就可见一斑,而东阳乡党与当世的商业活动,也早就已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林缚能在江宁、淮东大肆发展海贸、兴建工场、发展钱庄、壮大海商的根本之基础。
眼下,林缚所面临的先择,就是想加速这个进程还是掐断这个进程。
在新朝建立加强中枢的帝权专制,就必须要掐断这个进程。
越来越壮的工场主及商人势力以及更广阔的海外市场以及国内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统一市场的形成,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大量的技术工人的需求,新式机械及新技术的使用,大幅提高生产效率,生活、生存物资的进一步丰富,使得更多的人有条件接受教育,都将极大促进民智的开化,也将在传统的官僚集团以及依附地租之利而生产的地主阶层之外,产生更多、利益诉求不一致甚至矛盾尖锐对立的群体——君权神授那一套东西必然破产。
在林缚的记忆里,在后世有些帝王清醒的认识到这个过程对帝权的破坏,故而有意去强行掐断这个进程,闭关锁国仅仅是掐断这个进程一个典型手段。
要是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那倒也罢了。
林缚有着后世的记忆,清醒的认识到,他眼下要是想掐断这个进程,将轻而易举,他也完全可以将亿万臣民踩于一人之脚下。他百年身故后,新帝国也许还能延续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但遭异族侵凌、蹂躏及屠杀的历史必然会再反复重演……
要想扭转历史的循环,以林缚从后世所得来的见解,就必须要加速从农业社会往工业社会推进的进程;要避免因矛盾激化而产生腥风血雨,就必然要依照形势去主动接受这个进程对帝权的逐步削弱——虽说这个进程也会产生许多负面作用,需要进行对外化扩张来削化。
但比起给异族侵略、蹂躏,林缚显然更愿意侵略、蹂躏异族。
眼下,枢密院直接控制的煤场年产煤量就逾两千万筐,要仅仅是用于巩固新朝帝权,此产量不仅足够,还远远多余;但越着待两湘、江西等地局势的恢复以及初级工业品对战后各地的进一步渗透以及工坊、工场等业的进一步发展,淮水以南地区的耗煤量还将成数倍、十数倍的增涨。
倘若新式抽水机达到实用化的程度,真能使采煤成本降去三分之一,就是以现有的煤价及产量,也能每年多增加近两百万银元的利润,那么在新式抽水机上再怎么不计成本的进行试制、研制,都是值得的。
当然了,说到更低廉的成本,比起新式抽水机来,孙敬轩更能看到的就是此时还关押在汉津、黄陂及襄阳等城多达十四万之巨的战俘。
以往淮东获捷,得降俘最多一次是淮泗战事,一战得近十万的流民军卒降附,但都编为工辎兵,成为日后淮东锐卒最重要的来源及战斗力的保证,也涌现出孙壮、张苟、陈渍等一大批优秀将领。之后获得多与奢家对战,陆陆续续的得到数万降俘,数量都不算特别的多,历年来用于治渠、垦荒、开矿,也多分散掉。
江宁战事之后,大力增强诸多煤场的生产,主要是以工代赈的方式招募饥民为工。
招募饥民的成本虽说不高,但也要基本保证其能养家糊口,甚至还保证流民能在地方安顿下来,早初统一以三升米为力工之价,后逐步增加到五升米为价。
相比较使用战俘,只需要供食两升粗食能有力气干活,募用饥流的成本还是要高得多——再一个当世的矿洞环境恶劣而且危险,要是出现坍塌伤亡,募工还要支付大量的抚恤安家款,战俘要是给压在矿坑里,抚恤安家款自然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来。
想一想,十四万俘兵能为淮东所直接控制的工矿等业,一年能节约多少成本?
以一名俘兵一年节约十五石米粮用工成本计算,十四万俘兵一年就能为枢密院多创造近三百万淮元的岁入。
根据各个煤场及铁矿场的要求,孙敬轩总计想要拿走四万俘兵——既然林缚召他们进来谈煤场新式抽火机的事情,孙敬轩便顺口提及战俘之事。
“俘兵来源复杂,还要进一步的甄别,”林缚说道,“这个等到年后再议,前院的人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孙敬轩、姜岳也不多说什么,陪林缚一起到前院与诸臣饮宴。
林缚踏步走进前院,林庭立、林续文、胡文穆、宋浮、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孙敬轩等人率淮东将臣百余人在广阔的中庭里列队而迎……
林缚负手看着庭中旗杆之上随北风猎猎展开的猩红色旗帜上所书的棣写“崇”字,感慨万分——加九锡寓意九命,承天命而开府,实质就意味着崇国公府掌握天下军政的格局正式揭开,淮东四十万水步马军部队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都换上“崇”字旗。
元氏所名义掌握的越廷,除了六部还有些权柄之外,即使地方兵备不会急于换旗,实际也是掌握在淮东一系官将的手里——除了淮西、蜀地名义效忠元越外,元越实质上已经空皮化了。
林缚入席之时,与身边的林庭立、林续文、宋浮、林梦得等人说道:“我想调孙尚望、王成服、李书义、朱艾来江宁,你们想一想,有什么人能去接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