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啊?”林梦得摇了摇头,说道,“难……”他这是第一次跟林缚坦荡的交换意见,在他看来,这种情势下,林续宗还想要上位,可能性很低。
林缚不奢望林梦得此时就能完全助他,能如此坦荡比起之前的戒备,就是大进步。
张玉伯听他们在聊林族中事,坐在旁边不插嘴,过了片刻,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在藩楼听你提及集云社,有何所指?”
“小弟要在江宁办间商号,取了这个俗气名字,顾大人也有在集云社放股子钱,景中是集云社的主事,”林缚这才浑不在意的介绍起林景中来,之前在藩楼时,只介绍过林景中的名字,又开口问张玉伯,“玉伯兄有意思没有?我跟玉伯兄也不说外话,希望玉伯兄日后能对集云社稍用些心思,便算每年两百两银子的股子钱。”
林梦得心想林缚真是不简单,这年头一些文臣自诩清流,勒索银子手脚极其利索,却很少有抹下颜面直接合股做生意的,毕竟传出去有损清誉,没想到林缚竟然能让顾家往集云社里放股子钱,却不知道林缚走的是夫人路线、顾悟尘才半推半就的应允。
听得顾悟尘也投股子钱,张玉伯自然没有什么好犹豫再去故作清高,爽利答应道:“成……不过这股子钱,我一定要出,隔天我让人送你府上去。”
这个时代钱息之高是千年之后的人难以想象的,这年头放债年息没有100%都不好意思叫高利贷,家有余钱放在典当行也能拿到两到三成的年息,当然风险也要比千年之后存放银行大得多。
商号做账目外人是很难清查,商号银股(亦称财股)有分利与定息两种,林缚不会让顾家与张玉伯参与商号的经营,也不会定期将商号账目报给他们,自然给他们算定息银股,跟放钱给典当行定期拿钱息形式差不多,只不过林缚不会要顾悟尘、张玉伯真拿本金出来。
林缚一笑,说道:“年节将到,今年的钱利便就算了,玉伯兄也不要拿股子本金来,来回跑,麻烦得紧……”
张玉伯笑了笑,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知道林缚不贪他这点本金,继续饮酒,林缚又将集云社包销顾家茶货的生意略说给张玉伯听,总要让他对集云社有些别的信心。
他们喝着酒,院子门给人从外面推走,一股风窜进来,吹得这边布帘子晃动,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喝:“好你个钱小五,欠你赖五爷的钱债何时来还?再不还就拿你婆娘典卖出去折钱,你那婆娘相貌可以,只是没什么肉,不过爷已经替你找好买家,只要你点头应允,我们就两清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林缚放在筷子,周普掀帘往外看,果然是他们初来江宁那天找来跑腿帮闲的那个青年钱小五。这几天刚养好伤的他正背一只篓子冒着寒风进院子来,却看见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从左厢房茶室里闯了进来,像揪小鸡似的一把揪住青年钱小五,面相凶恶的逼他卖妻还债。
宋五嫂从里间走了出来,对那汉子说道:“赖五,兵马司的左司寇张大人在此间饮酒,你不会收敛些!我找钱小五跑脚买羊肉去,你要讨债,莫要在我院子里讨。”
那汉子赖五声音收敛了些,仍强硬的说道:“左司寇大人也不能挡我讨债,给五嫂你面子,我不在你院子里讨债,不过钱小五你莫要出这院门……”给两个手下丢了眼色,说道,“你们去院子门口守着,今天钱小五/不还清我的债,你们就直接去他家将他婆娘接过来。”
张玉伯摇头跟林缚说道:“这赖五头姓陈,平日在西城头放印子钱、替人收债,手下养了几十个青皮混混,好像跟沐国公府的大管事是姨表亲……”
林缚跟周普说道:“你把陈赖五请进来,谈谈他欠我钱的事情……”
张玉伯、林梦得都不知道江宁的地头蛇欠林缚什么钱,就看着周普走出去,搭着陈赖五的肩头将他跟钱小五强请到这厢酒阁子来,宋五嫂也跟着走进来。
陈赖五进了酒阁子,看见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坐在桌前,涎脸说道:“张大人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赖五马上帮你办妥。”
“是我找你,”林缚放在酒杯,“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前些日子,我给钱小五拿锭银子去办事,听说半道给人抢了,请你过来问问这事!”
陈赖五当初将钱小五拿的那锭银子抢走抵债,就是后来听手下人汇报说新搬进簸箕巷的这户人家竟然毫无顾忌的将庆丰行的两名眼线揪出来海扁了一顿,他不知道这户人家的水底不敢轻易得罪,才当夜又将那锭银子还给钱小五,以免得罪人;他这段时间也没有再去找钱小五索债。过了这些天,看见钱小五给宋五嫂家帮闲,他当然将林缚忘到脑子,揪住钱小五迫他卖妻还债,哪里想到会这么巧,竟然给林缚撞上这事。
陈赖五涎脸笑道:“公子爷,那真是误会,再说银子后来不是还给钱小五了,难道这畜生没有安心给公子爷置办东西?我拖这畜生出去扁一顿!”
“陈赖五,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要我将你拘到衙门才肯说?”张玉伯阴沉着脸喝问陈赖五。
陈赖五虽是地头蛇,终究还怕官三分,更何况兵马司锁拿他们这些地痞头子跟凶神恶煞似的,张玉伯可以说是他最不敢直接得罪的人,张玉伯脸色阴沉,他腿肚子就打颤,给拘到衙门一阵杀威棍吃下来,这一个月的羊肉就白补了,还要在床上躺一冬天。他慌忙跪下求饶道:“真是误会,当时看见钱小五手里拿着银子,就一头想着他还债的事情,没有想到钱小五是拿公子爷的银子去办事,差点误了公子爷的正事。赖五真是该死,得罪了公子爷,得罪了张大人的朋友,赖五赶明一定去公子府赔礼请罪……”
“行了,我只当你把这事给忘了,没有拿你见官的意思,”林缚轻描淡写的说道,“钱小五毕竟是替我办过事的人,我不能看他给你逼着卖妻还债,他欠你多少,我今天替他还了……”
陈赖五也当真是光棍一个,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债契,摊手给林缚看过,就当场撕了粉碎,说道:“赖五罪该万死,哪里敢让公子爷还债,赖五与钱小五这债便算是两清了,若有反悔,天打五雷轰。”
“行了,行了,我跟张大人还要喝酒,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出去说吧。”林缚挥手将陈赖五、钱小五等人都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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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烈义家仆
壶中酒尽已是更深漏残,张玉伯将店主宋五嫂喊来要结账,宋五嫂说道:“统共三百钱,赖五帮张大人结过了……”
“我要他结账做甚?我跟他没这个交情,把钱还他。”张玉伯要随行的仆人从搭裢里数三百钱给宋五嫂付酒钱,与林缚、林梦得把臂走出酒阁子,陈赖五跟他几个手下还守在院子里,大概听到张玉伯在酒阁子里的话,脸色讪然,站在那里想过来招呼一声,又怕自找没趣。
仆人们在院子里将马车套好,在清寂的夜里,马打响鼻的声音格外的响,林缚与张玉伯、林梦得分别坐进马车,店里的伙计帮忙将大门打开,才看见钱小五蹲在院子门外,身上衣衫单薄,身子抱蜷着发抖,看见这边马车要出院子,跑进来扑地跪下叩头:“刚才小五晕了头,出门才忘了要跟公子爷叩头说声谢,小五也不敢占别人便宜,只要赖五爷不逼我典卖云娘,宽限我些时日,我就是做死也会将钱还他……”
“能有多大事,值得你在院子外守半夜?”林缚忙下车将钱小五从冰寒砖地上扶起来,搀住他胳膊,才真觉得他身上穿的真单薄,大寒夜的,夹袍子夹层里就没有几两棉花,身子冷颤得直打摆子,忙将身上的敞裘披风解下来披他身上。
陈赖五在旁边好不容易逮到话说,他朝钱小五瞪了一眼:“谁还要你还钱,你当我陈赖五在公子爷面前说的话是放屁?”
“行了,”林缚说道,“小五在东市挨了你一顿打,养了几天伤才好,这钱息就免了,他欠你的八百钱,我先替他还上,你就算两清了,”让林景中数八百钱给陈赖五,又对钱小五说道,“我想请你以后就专门给我跑腿办事;另外,我家宅子缺个厨房打杂,就是给柳姑娘当帮手,活也不重,你跟你家娘子若是不嫌委屈,明早上到簸箕巷来……”又跟宋五嫂说道,“烦请五嫂给钱小五温半壶酒、烧一斤羊肉给他带回去。”让林景中将酒肉钱跟宋五娘结了。
钱小五又要下跪,林缚搀住他,说道:“你也读过几年书,我也是读书的,我们之间不要有这破规矩……”看着钱小五脸上浊泪纵横,轻叹一声,与坐在各自马车上等候的张玉伯、林梦得拱拱手,说道,“我们走吧。”先上了马车,又给林景中搭了一把手,拉他上来。
林梦得看了这一切,心里微叹,他虽然不知道钱小五的细情,也不知道他有何才干,想着今晚的情形,心想这钱小五还不把命卖给林缚才怪,心里又想,笼络人心是大部分上位者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知易行难,他还真没有看到谁能如林缚这般做得细致入微,便是他这个自以为看透世情的冷眼旁观者也觉得微微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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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集云居,已经深夜,除了赵虎与陈恩泽还守着门,其他人都已睡下。林景中酒意难消,兴奋的要拉赵虎说今夜发生的事情,林缚回房坐着,细思今晚的举动有无不妥之处,又拿出书来看。片刻后柳月儿端了盆热水进来:“夜里发生什么事情?赵家兄弟塞了几锭银子给我,说是要看见城中起了火,就要我领着他弟弟躲到顾家去……”
“没什么事情,”林缚笑着说道,心想大概是赵虎从四娘子那里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又去藩楼外守了半夜,看着藩楼里没有什么异动才回集云居,心想这时候很晚了,明天再找赵虎问这事。按说自己在外面做什么事情,要有明有暗才更方便接应,只是身边能用的人手太少了,看着柳月儿醒来起床的样子,将热水盆接了过去,说道,“这些事不该是你做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你们男人,懒得动弹烧热水,多半脚不洗就睡下,用不了几天被窝臭得跟什么似的,大冬天洗被褥子,更遭罪。”柳月儿打了哈欠,稍带羞意的拿手掩唇,眼睛瞅着书案的书籍,她也识几个字,心想:夜里不读正经的科考书,深夜倒有心思读《大越律*狱诰》?
“对了,你前些天不是惦记着请钱小五夫妇过来帮佣,我夜里遇上钱小五了,请他夫妇明早过来,宅子里有什么事情,你先吩咐他们去做……”林缚跟柳月儿说起这事。
“嗯。”柳月儿心里奇怪:前些天看人家给欺负那么惨,不同情人家,今天夜里偶遇上就要人家夫妇过来帮佣,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守着林缚洗脸洗脚将水端走才去睡觉。
次日,林缚没有早起的习惯,听着巷子里人家鸡打头趟鸣,窗户纸透进来的青光还晞微得很,他心里纳闷:这簸箕巷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怎么还有人家养只打鸣的公鸡?无论是柳月儿还是赵虎、林景中、周普、陈恩泽他们都养成闻鸡而起的习惯,不过他们经过正院时都蹑手蹑脚的,林缚闷头又睡了一觉,直到听见柳月儿跟钱小五夫妇在院子里说话,他穿衣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