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2 / 2)

美人如钩 苏眠说 3094 字 6天前

那么,她呢?

她的性命,她的前程,她的家人呢?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个心狠的人了。她只怕他天真。

这时马车停了,刘垂文下车去撑了伞,扶着殷染出来,十六宅果然已安静下来,她隔着雨幕朝隔壁的淮阳王宅看了一眼,只见内里全然黑洞洞的,像是人都搬空了一般。看来高仲甫的人确已被颜粲赶走,而淮阳王一死,他的家便随即破了。

殷染甫入庭院,便听见鹦鹉的嘎嘎叫声,心头不禁轻快起来。夜色漆黑,雨水沿着伞骨哗啦啦流下,她走了几步,忽而停住。

廊下立了一个妇人,这时,正急急往前走入了雨中,哀哀地看着她。

“阿染!”昭信君许氏的哭声在雨夜中听来分外凄怆,“阿染,求你,救救你阿姊吧!”

***

咔嗒,是官靴踩在青石地面上的响声。殷染盯了昭信君半晌,转过头,看见父亲殷止敬站在门口,沉默而哀伤地望着这一切。

六年了。

从她入宫到而今,六年,她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一面。

她往前走到堂屋檐下,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一道闪电劈落,倏忽间照亮父亲满头霜雪般的银发,和眼角唇畔的苍老细纹。六年了,她没有想到,父亲也是会老的。

她的父亲,敬宗末年的状元郎,他曾大宴曲江,他曾题名雁塔,他曾白马轻裘悠游于平康里,最后却只能在翰林院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了此残生。她凝望他许久,许久,直到风雨拍击的寒冷逼得她双眼泛起酸涩,她都不敢再靠近一步,更不敢像小时候那般伸手抱他。

六年了……她早就忘记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了。

最终,殷止敬侧了侧身,低下头,恭敬地请她进屋。庭中呆立的昭信君这时也赶紧过来,却被刘垂文拿伞柄挡住:“夫人,您这淋了雨一身寒气,可不要带进堂上来。奴看,您要不先去耳房换身衣裳?”

昭信君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尴尬,浑身都在发抖。殷止敬朝她看了过来,目中满是轻蔑之意,倒让她强撑着把这口气咽下了,转身跟随刘垂文指的人去更衣。

“父亲少坐。”殷染让刘垂文屏退了左右,将殷止敬请入堂屋,自己去了内室。堂上膏烛燃起,鹦鹉扑腾跳跃的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殷止敬便被吸引了去,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他的女儿披了一袭清爽的袍帔出来,他方回过了神。

“初时我还不信,”他喃喃,“原来你与五殿下,你们当真……”

殷染将一盅热茶送入父亲手中,淡淡道:“父亲也是为阿姊来求助的么?”

殷止敬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缩着肩,姿势像个认命的老人,“你阿姊,她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宫里头的事情,哪里还讲什么天、什么理?”殷染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吹着自己茶碗中的浮沫,“阿姊想做皇后,可淮阳王却做不成皇帝,阿姊便将他杀了,也是情理中事。”

“——不,这不合情理!”昭信君一脚正迈进了门槛,抬着头急切地道,“阿染你想想,淮阳王是画儿的一切了,画儿杀了他,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阿染,现在连高公公都找不见了——”

“哐”地一声,不轻不重,是殷止敬面无表情地将茶盅放回了案几上。昭信君却显见得从来不把自己丈夫放在眼里,就算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阿染,这天下已是陈留王的天下了,你去同他说上一说,他肯定听你的——当初你被关在少阳院,画儿告诉我,陈留王是领着整个羽林军去救你啊——”

“够了!”殷止敬的呵斥声不高,但沉稳有力。殷染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倦似地一手托着腮,眼神沉默地望着站在堂中的昭信君。

昭信君终于停了口,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何其口不择言,面上阵青阵白,双手不停地绞着衣带。

她的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披着的干燥衣裳里头滚着白边——她在戴丧,她的父亲许国公,前几天里病殁了。

就像这天要由夏入秋,朝廷上的人,也该换了。

“阿染。”她艰难地、小心地道,“你想听道理,是不是?我知道你,你从小就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染,嫡母问你一句,陈留王御极之后,会如何待我们家,会如何待你?”

殷染没有回答。

“你若能做上皇后,也就罢了;至少你能保住你父亲。”昭信君低声道,“画儿是淮阳王的人,淮阳王一党是必死无疑了;高仲甫逃了,神策军、内侍省又要血洗一过;国公仙去了,贤妃娘子被困在承香殿,许家的大树也要倒了;——你觉得陈留王宠你,宠到即使杀了你的全家也一定会保全你,是不是?”

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劈下,大堂上的烛火猛地一荡,锦布的帘帷窸窣擦过地面和空气的声音与雨水砸落的声音一同敲击着人的头皮,像有无数虫蛇在青砖地上翻滚啮咬着彼此。

“母亲。”殷染终于说话了,这称呼一出,堂上的人脸色都变了三变,“我问你一句话,你答我,我便去救阿姊。”

昭信君抬起头,道:“你问。”

殷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伴着外头的雷雨,重重地砸下:“我的生身母亲,是为何而死的?”

☆、第171章

第171章——急雨(二)

雷电交加,天地昏暗。 =

昭信君整个人跌坐在地,面色如土,许久,才压抑着声音缓缓道:“是……是因你与小太子……陈留王……在秘书省私会……”

殷染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当时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见的人是五殿下。我在秘书省亦是足不出书阁,知晓我同五殿下相见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能将这消息传去高仲甫跟前的就更少了。——那么,是谁让高仲甫来抓人的呢,母亲?”

昭信君勉强地苦笑一下,“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啊,阿染……你想想,那时候你身边最近的也就是红烟了吧?你想想,红烟跟着你进宫以后,怎么就忽然自己飞黄腾达了呢?她和高小公公,可是亲近得很,我还听闻,你阿家——花楹娘子就是被高方进乱棍打死的——”

殷染腾地站了起来。昭信君竟有些害怕她此刻的气势,身子往后缩了一缩。殷染却转头看向殷止敬,后者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嘴唇刹地白了。

乱棍打死。

他们都不曾知道,穆花楹死的是如此痛苦。

在这一刻,她和父亲,竟似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红烟吗?”她嘶声道,“若没有你的指使,她如何能串联上高方进?”

昭信君瑟缩着偷偷瞥了一眼殷止敬,却见到后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怨毒的恶气,半直起身来伸手就去推他:“你说话啊!阿衡已经没了,画儿在大理寺受着苦,你——你说话啊!”说着说着她又抹起泪来,“阿衡再寻不见人影了,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着急过?难道这世上就只有阿染是你的孩子,阿衡和画儿,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殷止敬,你好狠的心啊!”她嘶喊着,殷止敬却一任她的手掌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不言不动。

“如果没有我们许家,你殷状元如今在哪里?”许氏哭喊道,“但凭你登科狎妓一条,就够你一辈子翻不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