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依柔自然听明白了瞿凝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一人一天的。而母亲去世那一晚,正应该是三妹妹守夜。不过我恍惚记得,那一晚风雨交加,从三妹妹所住的偏屋到母亲的正堂稍稍有段距离,一般这种雷雨夜,母亲都是叫三妹妹早些歇息,别特意前去她屋子的。所以三妹妹可能,什么也没看见。”
瞿凝的眸光一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你最好守口如瓶。”
“那是当然,”唐依柔受了她的警告,一凛之下重重点头,“我知道兹事体大,这件事我埋在心里快十年了……现在是觉得嫂嫂你是自己人……。”
末了还不忘不动声色的拍了她一句马屁,瞿凝倒是被她逗笑了,点了点头回头跟她商量起嫁妆和陪嫁的事情来。
但瞿凝心里,对自己原本的怀疑,就更深了一层。
十年之前,在唐家后院,有人因着地位钱财,对唐夫人落毒。唐夫人躺在病床上,对后院的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掌控的能力。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唐夫人被人知道了一些隐秘,导致那个人,最终起了杀机。
而这个人,让躺在床上的唐夫人毫无反抗能力的死去,让当事人唐二唐三小姐噤口不言多年,甚至唐三小姐可能看到了什么,却根本不敢跟她哥哥开口说出真相,导致心理扭曲成病,这个人,可能只是后院的姨娘之辈么?
瞿凝心里一声暗叹,却更添了几分奇怪:当年的唐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让那个人,动了这样的杀机?
***
许是因着知道了更多真相的缘故,瞿凝心里对那位命途多舛还心理扭曲的唐三小姐多了几分怜悯之意。
一个人把秘密藏得太久太深了,对谁也不能说,在心理学上,是很容易产生心理问题的。
若是本来就是城府深的人也就罢了,偏生唐三小姐以前还是养在温室里的小花朵,根本就一点儿城府都没有的,忽然要她遭受这样的巨变,也难怪她变成了这样多疑多心的性子---这性子肯定是不讨人喜欢的,但却又不能完全责怪她。
瞿凝去找她的时候,唐三小姐正在房间里弹钢琴,正是那曲梁祝,她微微闭着眼睛手指灵巧飞舞的样子,根本就纯洁的像是小天使,忧伤的侧颜带着一种让人怜惜的楚楚可怜。
一直等到听唐三小姐一曲奏毕,闭着眼微微叹一口气,瞿凝这才拍了拍手,笑吟吟的走近了去:“三妹妹,今天比宴会当日发挥的更好啊。”
唐钥像是这才从如梦如幻的琴曲里倏然醒过来,不好意思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时日我都在练习这首曲子,越来越熟练了不说,也越来越能体会到琴曲里的意境了。”她稍稍顿了一顿,抿起了嘴唇,“不过我总觉得,这首曲子有些单薄……”
瞿凝登时微笑起来。
当初之所以叫唐钥亲自来按照她哼唱的谱曲,一则是为了考研她的钢琴水准,二则,也是为了之后的事情做下铺垫。
唐钥的阴郁,一半倒是因为困囿于后宅而起的,她性子又内向,要叫她勉强和人打交道,却是太难为她了。
所以瞿凝才找了她喜欢的东西入手。
“单薄是因为只有钢琴独奏的关系啊,”瞿凝解释道,手指指了指琴谱,笑道,“你瞧,这里,这里,这里,钢琴声渐轻渐柔,就未免单薄,但如果加入了小提琴的伴奏,这里加入大提琴的低沉圆润,是不是就会丰富许多?这个曲子,如果要呈现更多的意境,光靠你一个人一双手是做不到的,怕是需要更多的乐器来加入吧?”
唐钥恍然大悟,“啊”了一声:“嫂嫂的意思是,交响曲?”
“这我就不知道了,”瞿凝摊了摊手,一脸不负责的样子,“我只是看见过那些欧洲乐团们一起演奏罢了,至于真的如何将所有的东西糅合在一起,我一不会钢琴二也不会谱曲,作为一个外行,我只会指指点点罢了。”
唐钥嘟囔着低下了头:“嫂嫂这是骗我呢……”
瞿凝哈哈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肉脸颊,这会儿她倒是没表现出丝毫困囿于之前在她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样子,做大人的,有时候也应该稍稍让着小盆友三分:“好了好了,想要知道那些具体的事情,我带你去找专业人士聊一聊,不就好了?”
唐钥惊讶的抬起头来,却正正对上瞿凝仿佛是胸有成竹的十分镇定的脸庞。
☆、第64章 中西(2)
瞿凝带着唐钥,要求她携上了“梁祝”的曲谱,前去拜访了她事前约好的数家著名音乐家。
而她们最先踏足的,并不像唐钥在路上设想的那样,是某处上京出名的交响乐团寓所,相反的,这是一座青山环抱之中的四合小院---从院子古朴的外观和隐约传入的丝竹之声来看,这一户人家教习的是古琴,琵琶和一些民族音乐。
尽管弄不明白瞿凝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唐钥还是一声不吭的,按着她嫂嫂的意思,安静的跟她一起站在了门口,侧耳倾听里头传来的,或者流畅或者乖谬的音乐声音。
瞿凝带着唐钥一直耐心的等到屋内头发花白的老人教完了这一课,跟孩子们说了下课两个字,她这才领着唐钥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当先对那位老先生轻轻鞠了一躬:“见过欧老先生。”
那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儿显然知道她是谁,手忙脚乱的将她扶起来,哆嗦着说道:“公主殿下,您怎么能行此大礼!老朽当不起,当不起啊!”
“欧老先生当年辞去了宫廷乐师的职务之后,就隐居在此教书育人,又坚辞了日本那边对您的百般邀约,这一躬,您当然受得起,”瞿凝坚定的对他说道,又低了头,“我知道您的身体这几年甚为衰微,本不该冒昧前来打扰,但舍妹的事情,却又需要欧老您出来主持,这才迫不得已,还是选择了来打搅您的清净,还望您海涵。”
唐钥这时候好奇的看了一眼这个头发全白,但目光依旧灼灼有神的老头儿。
瞿凝称呼他为欧老,又说了宫廷乐师四个字,唐钥这才隐约猜到了这位老头儿是谁:那是早年入过宫教习国乐,后来隐居北山在乐坛里桃李满天下的欧阙如欧老先生。据说这位老先生精通十数种国粹乐器,是国乐里最有名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
不过,这位也是十分有名的皇室支持者,他虽因身体问题早早退了,但在传授乐器知识的同时,他还是一直在对他的子弟们教习国学,同样的,当中也包括了孔孟的报国保皇之论。
欧老头儿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唐钥,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微芒:“公主殿下,恕老朽无法从命。”他说着颤颤巍巍着就要跪下来,被瞿凝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老头儿顺势半软倒,在瞿凝的手臂上方哭道,“殿下啊,若是别的,则老朽无有不从。但殿下也知道,这国乐,重过老臣的性命,您要老朽帮忙为这曲子配谱,日后这音乐再风行,它所伤害的,还是我们国家的国乐啊!自欧风东渐以来,那些学校里,音乐自成一科,但他们所学的,就是钢琴风琴手风琴,可谓是数典忘祖!老朽隐居东山这么多年,在此教学,一则是为了保留我国粹的种子,二则,也是因着这里地处偏僻,孩子们不容易被那些欧风美雨所污染。臣又怎么可能,位那西洋乐器更行侵占我国人心添砖加瓦?还望殿下能体察臣心啊!”
瞿凝扶了他起来,沉静的眼眸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了一丝烦躁。
她看了一眼其志甚坚的欧老头儿,轻叹一口气,明知这老头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毕竟,以这位老人在国粹乐坛的地位,只要他肯出面帮这个忙,她之后要做的事情,就是事半功倍:“欧老,非我强人所难。以我之见,以前就有人提出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又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在音乐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若我们一味的抱残守缺,不肯去接受西方音乐的融入,非要碰个你死我活,我只怕,到最后是两败俱伤……”她把最后的那个词咽了下去---实际上未必是两败俱伤,只怕是国粹日渐衰微,西洋乐器反而大行其道。
所谓盛世大国的包容,其实从来不在于排斥排外,相反的,接纳融合了西洋的事务,去芜存菁,像她构思的那样,可能更有利于国粹的传播。
毕竟,在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代里,钢琴小提琴成了最高雅的表演,反而二胡之类,变成了“穷*丝”,甚至更多的国粹乐器,从此在历史上消失了。
瞿凝不想看到这样,所以她今日低了自己一贯骄傲的头颅,在这里对这位老人苦口婆心。
但很可惜的是,她今日的这番心血,注定不过是白费。
欧老头儿怫然不悦,长袖一挥:“殿下不必多言。在老朽看来,有国乐就没有西乐,反之亦然!若殿下非要执意此事,老朽项上人头在此,殿下若不满,取去便是!”
瞿凝暗叹一口气,好言好语安抚了几句,无奈的领着唐钥出了小楼。
一直等到站在了院子外头的鹅卵石上,看着瞿凝透着一点阴郁的,甚至约略疲惫的脸色,唐钥这才试探着开口问她道:“嫂嫂,您刚才跟那位欧老先生,到底是在争执什么?”
瞿凝扬了扬她手里的乐谱,叹了一口气,却转瞬之间就重新振作了精神,答道:“我先前已经叫人把这份谱子送到这里来给欧老了,让他过了目,我想传递给他这么一个概念:如果越剧的旋律一样能被钢琴接受,那么是不是,钢琴的韵律,也一样可以被我们的国粹乐器所融合呢?钢琴和二胡,吉他和丝竹管弦,并不是那么水火不容的东西……”在后世的一些流行音乐里头,作曲者照样尝试着将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洋节拍韵律融合,有一些还做的很好,广为人所接受。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流行音乐,始终无法传递到欧美,反而是欧美的那些英文法文德文歌,被无数华夏人传唱。
这就是国粹的悲哀。
这就是抱残守缺太久之后,再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