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是新娘,哪怕是在西式婚礼上也是盖了面纱的,好歹还有些可以推脱旁观的余地,但今日,她已为新妇,便必须得去面对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了。
瞿凝轻叹一口气:“不必了,将我的头发挽起就罢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宝琴巧手替她挽了个揽月髻,只是待得要往她头上插钗子的时候,瞿凝只让她简单插了一根,就阻止了她准备将她打扮的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行为。她连衣服都只是捡了一套居家舒适的款,弃了十分繁复的宫装---今日还不知会有多长呢,若是把自己打扮成了活动圣诞树,顶着满头珠翠满身叮当,那到时候,苦的还是自己。
宝琴像是对她的简朴有些不安,瞿凝瞧了她一眼,却只是笑笑,没解释下去。
待得梳洗打扮停当,天色已经大亮。整个唐家宅子,都仿佛醒了过来一般,各处的零件开始工作,下人们开始来来往往,有了人声。
瞿凝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脂粉匀称了,便使了人去把唐少帅喊了回来,两人挽了手,前去了正厅。
***
还没走到厅里呢,里头纷乱嘈杂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
中间有一把女声颇有些尖利:“老爷,你倒是瞧瞧,今儿个的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数典忘宗,卖国求荣,这种姻亲,咱们认不起!这皇室嫁公主的日子还要给人心里添堵,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啊!现如今好了,被报纸上曝了光,闹的满城风雨,我可还不想一上街就被人砸臭鸡蛋呢!”
“三姐姐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儿,”另外一个女人笑吟吟的声音传过来,明明是带着笑的声音,却有种阴测测的味道,像是笑里藏刀,“亲事可是咱们少帅亲自首肯了的,你一个做姨娘的,好好守着你的本分就是了,外头的那些事儿啊,都是爷儿们管的,咱们说的好听是长辈,说得不好听就是服侍爷儿们的女人,这姻亲不姻亲的,你还高攀不上呢。”
尖利的女声倏然像是凄厉起来:“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她嫁进了唐家,在外人看来就是咱们唐家妇,她哥哥做的那叫什么事儿!牵累着我不要紧,牵累到咱们老爷,咱们少帅,那可该怎么办啊!姐姐死得早,也就没人管管了?公主,什么公主!还不知道能做多久的公主呢!还没进门呢就穿一身孝,咒谁死呢?是咒我们大帅早死么!”
“姨娘,别说了。”这是弱弱的带着脆生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瞿凝的脚步在门外停了一停,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板着脸微微皱着眉头的唐少帅,挑了挑眉,一言不发,最终却只是摇头低低一笑:真热闹。这两个姨娘一唱一和,真是好大一场戏啊。
唐终微微皱眉,足下不停,推开了原本不过是虚掩着的房门,他刚走进去,里头的热闹就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留声机一般顿住了---里头原本正吵吵嚷嚷的两个女人立马站直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方才说话的不是我”的表情。
屋子里头另外的男男女女齐刷刷的望过来,在一阵诡异的安静里头,坐在上首的,穿着一身酱色系,打扮普普通通的跟这个时代的寻常乡绅没什么区别,手里拿着旱烟袋原本正眯着眼睛吞云吐雾的中年男子咳嗽了一声,挪开了手,慈和的瞧着唐少帅开了口:“谨之跟你媳妇来奉茶了?”挥了挥手让下人去把准备好的茶盘子送上来,他续道,“先给你娘的灵位磕个头吧。”倒是对方才他们听到的一番话,只字不提。
瞿凝的眼光落在他身侧放着的灵位上头。
唐门邹氏几个字格外鲜明。对了,唐少帅说过,他母亲在他归国那年病逝。现如今既然公爹旁边坐的是灵位一副,那么也就是说,唐大帅并没有续娶了?
不待她细思,唐少帅已经拉着她,袍角一掀跪了下去:“儿今日带媳妇来拜见娘亲。”
两个人跪在垫子上头,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末了瞿凝拿了茶杯来给公爹敬了茶,收获了鼓鼓囊囊的红包一只。
至于另外的人,就不需要她跪了,只一个个各自论辈分见了礼---好在唐家看起来还算人口简单,除了和唐少帅平辈的姐妹们,她头上是没有压着正经婆婆的,至于唐大帅那几房姨娘,方才倒是叽叽喳喳的,这会儿当着她的面,倒是个个客客气气,仿佛方才说那些酸话怪话的人,不是她们一般。
这一圈下来,瞿凝的心里就有了点数:看起来,后宅虽然是有点问题,但只要她小心别着了旁门左道,但凡是明刀明枪的来,这些人是不敢的。
那几个姨太太对唐少帅的态度,现如今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了:恐惧。
“长辈”对晚辈的恐惧感,不问可知,肯定是唐少帅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儿。
有个能镇得住场子的相公的确不错,至少,她日后要做什么事儿,能事半功倍了。
☆、第12章 新妇(2)
唐大帅对瞿凝的态度,不远不近,不好不坏。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抬举着她,但实际上,带着那么几分审视以及考量,态度虽则客气,但并不算亲近。显然,娶是娶进门了,好感度还是不够的。
不过大帅到底是大帅,这位打扮像是乡绅的大叔出手十分大方---给儿媳妇的见面礼红包当时捏在手里就是厚厚一叠,事后打开一看,红包里头是一叠渣打银行的三万两见面即兑的无记名票据,这数目之大,倒是叫瞿凝大吃一惊。
唐少帅看她微微拧眉,过来一看却不以为然,瞧着她似是忐忑不安,只拍了拍她的手,淡淡说道:“父亲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就是了。长者赐,不可辞,你要想着推拒,才是不给父亲面子。可惜娘亲不在了,不然她素来最是慈和,又心恋旧朝,必然会极喜欢你。”
瞿凝默了一默,便将红包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袖子里---三万两银子,比她全部的嫁妆还值钱了,唐家出手实在不薄。不过唐少帅的母亲心恋旧朝?自家那位过世了的婆婆……她沉吟了一下:“我方才便想问你了谨之。你娘亲姓邹,可是前朝邹阁老那一脉的?”
算起来,邹家在数百年之前,也算是旧朝有数的清贵家族。
只是后来变乱颇多,有守备力量的军阀和勋贵家族还好一些,总算是在离乱之中保全了家族性命,可另外那些徒有清贵之名的大家族就没这么好了,比如曾经出过好几位翰林学士的邹阁老这一脉,百年之中,渐渐的消声觅迹了。
假若邹家尚存,以他们深受孔孟之道的熏陶而言,必然是极坚定的保皇党。
可是以唐大帅当年不过是乡绅的身份,又怎么能娶得了邹氏的女儿呢?唐家的水,果然是很深的啊。
唐少帅睨了她一眼:“我母亲不大爱提家人,平日也不见她的家人上门走动,具体情况如何……大约只有我爹清楚了。”他微微一顿,“不过依照母亲言行举止里漏出来的信息,据我猜测,她可能真的是邹家的嫡脉。”
邹家嫡脉,传承数百年。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又为何要对身世讳莫如深?
瞿凝默然,眉间微微蹙起:事情颇有些不同寻常啊。
亲戚之间来回走动,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听唐少帅的语气,这位邹夫人生前,几乎完全不跟亲戚往来,直到她中年撒手而逝。
结合唐钥的自闭,唐大帅的姨娘们对唐少帅的恐惧,十年事情,唐家后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瞿凝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面上笑了笑转了话题---现如今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何况,唐少帅若知道真相,以他的性子必然一早报了仇,若他不知道真相,那么她问也无用:“对了,方才三姨娘说起我哥哥,又说卖国求荣数典忘宗,这罪名实在太重了……”她脸上的笑意敛了,神色严肃起来,正正看着唐少帅,一字一顿的问道,“谨之,出了什么事?”
唐少帅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幽深,面上并没有恐惧,也没有担忧,有的只是一种肃穆的郑重。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天听见的那番话。
于是他便没有再迟疑,只问她:“不知夫人你在宫中的时候和福贵妃的关系如何?”
“福贵妃?”瞿凝的眉头一皱。
尽管这帝国江山已经到了如此风雨飘摇的年代,皇位有若风中残烛,但在她哥哥身边,依旧按制有一后,一贵妃,两妃,外加陪侍数人---在什么年代都不会缺了投机者,这些人除了她明媒正娶的嫂子之外,都是因为各种关系和利益,而聚在她的哥哥身边的。
福贵妃,就是仅在皇后之下的,现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不是家世最好,不是地位最高的,可却是后宫里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如果她没记错,福贵妃最初只是裕亲王送入宫的舞姬,后来不知如何讨得了皇帝的宠爱,颇得欢心,一再晋位,短短四年里,就坐到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的位置上。或许坚定的保皇党兼皇帝的亲叔叔裕亲王是最初皇帝宠幸她的原因,但福贵妃自己的手腕,怕才是她能坐稳这个位置的真正理由。
可这个福贵妃,和她并不对盘---除非是某些三观不太正常的女孩子,否则没有一个女人会跟自己哥哥的小妾关系比跟自己的嫂子更近的。
更何况,这位福贵妃结好的,认作干爹的裕亲王,早年留学日本,是十分坚定的亲日份子。这位福贵妃虽说看上去贤良淑德,深居简出,但她背后的背景,却依旧让瞿凝不愿与之深交。
她便实话实说。唐少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