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这姑娘皮肤白皙,一头乌黑长发,头上别着一个银叶子头饰,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我们就这么攀谈起来。我自称是从北京来的游客,到绍兴来旅游。

姑娘挺惊讶,说八字桥这个景点不如鲁镇、兰亭之类的地方那么有名,一般很少有外地游客会来。我借机问她,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特别值得逛的地方没有。

姑娘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八字桥不是旅游景区,附近住的都是老城居民,也没什么名人曾经居住。我进一步启发她,说不一定是景点,只要和传统文化相关就行,比如说——和古董沾边的。

姑娘眼睛一亮,说这我倒知道一个。

我大喜过望。她伸出手臂朝桥下一指:“喏,那边就有一个古董店。”我朝那边一望,远远看到在小河拐角处有一棵大榕树,树干几乎歪斜贴到水面,整个树冠像一把斜搁在地板上的伞。树后隐隐可以看到房屋一角。

“记得回头谢我啊。”姑娘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句。

我谢过姑娘,下桥朝那边走去。八字桥一带水道纵横,往往看着很近,走到跟前却被小河拦住去路,要绕好远才能过去。我七转八弯,走了好几次冤枉路才到了那古董铺子门口。

这屋子是仿徽派建筑的二层小楼,才盖起来不久。屋顶两侧是马头山墙,梁架上的叉手和霸拳呈云朵状,勾连迂回。檐下撑木雕成各种珍禽异兽,颇为精致。门口一副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入深山。居然读出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上头还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兰稽斋”三字。兰是兰亭,稽是会稽。

我推门进去,里面店面不大,铺子两侧各有一个枣木阁架,上面摆着各种古玩,有青铜、玉石、瓷器和一些杂件,后头还挂着一幅《兰亭集序》的横轴誊本。我约略扫了一眼,货色只能算中平,细节倒布置得极清爽,窗明几净,简简单单,还焚了一炉素香。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脸细眉,皮肤白净不见一丝皱纹,颇有几分女相。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您随便看看,然后又踱回到柜台后头。

我注意到这家铺子并不是开在鲁迅故里附近——那里是绍兴最大的古玩市场——这说明他是一处车店。所谓车店,是指那种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一般人找不到,上门都是经熟人介绍来的,大多是懂行的。与之相对的是街店,设在旅游景点或热闹街市旁边,抬眼就能看见,接待的多是游客和外行人。

我没着急说话,围着阁架转了几圈,里面的物件有新有旧,掺着摆在一起。我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青花花鸟莲子罐,罐上底款写的是“大清乾隆年制”。我一看那底款,微微一笑,心里有数了。正经的乾隆官器底款,“年”字上面一横要断开,叫作断头年,“製”字下面凹处横着一笔出头。这个罐子底款不具备这两个特征,不用看其他的了,肯定是假的。

不过这罐子仿得还可以,花鸟和莲子纹饰得线条清晰,釉面擦得干干净净,光彩夺目,算是现代工艺精品。我也不言语,拿着这罐子端详了半天。这时候老板凑过来了,笑眯眯地说:“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我含糊回答:“还成,看着挺漂亮的。”老板一翘拇指:“实不相瞒,我摆在外面的东西,新多旧少,糊弄外行人的。您一挑就挑出唯一一件真货,可真是行家。”我故作得意,连连点头。老板一拽我衣袖,压低声音道:“我这店里,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您还没看到呢。”

“哦?在哪?”

老板说:“我跟你说,这是我个人私藏。咱俩有眼缘,我才破这个例,一般客人来,想看都看不着。”说着话,他从后屋取出一个云龙纹宝蓝绸底的大锦盒,郑重其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康熙五彩龙凤瓷笔筒。一拿出来,满眼生色。

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绘,有红、黄、绿、蓝、紫、黑等等,还分深浅、浓淡、厚薄,所以呈现出的效果极为夺目。这个笔筒绘着一龙一凤,龙身是蜜蜡黄,凤羽是瓜皮绿加枣皮红,陪衬的祥云、瑞草、花卉、林木、山石也各有独色,让画面看起来热闹无比。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这件东西我是不卖的,但是碰到懂行的人,总想一起鉴赏鉴赏。”老板柔声细语地说道,满眼都带着真诚。

我摸着这个笔筒,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他这是给我夹菜呢。

夹菜是句南方古董行当的暗话,北方的春点里叫分槽,是古董店钩人的一种手段。

有些古董铺子,老板会故意在前头货架上摆上真真假假的物件,后头备有几个锦盒,里头装的都是假的。如果客人一进门,就挑起一件假货在那儿摆弄,说明是棒槌,老板就会故意吹捧,说您真有眼光,把客人捧得飘飘然。然后他会推心置腹地说,前面的货色一般,后面有几件珍藏的宝贝,只给懂行的人看。

客人听了,虚荣心得到满足,又觉得老板很真诚,进了套儿浑然不觉。接下来怎样,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这种做法,是看人下菜碟,所以称为夹菜。北方比较粗俗,给猪喂食得分开食槽,区别对待,所以又称分槽。

这个老板见我孤身一人闯入,又拿起那个假莲子罐看了半天,所以默认我是个棒槌,不骗白不骗。

其实我还真是棒槌,这些知识,都是临时抱佛脚从《玄瓷成鉴》上学来的。好在虽然我的瓷器知识不扎实,但骗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懂点心理学、明白点人性就够了。

比如这个康熙五彩龙凤笔筒,若是单独搁在这让我猜,我可鉴别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现在我一看老板给我夹菜,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假的。知道正确答案,再往回推断其中破绽,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拿起笔筒,在手里转了几下,不经意地说:“老板,这绿色有点不对啊。人说康熙五彩是绿里透黄,你看这凤凰羽翎的绿,可有点透黑啊。”

老板一听,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我这话,绝对是行家才问得出来的。他赶紧赔着笑说可能屋里光线不好。我把笔筒一翻,说康熙年间的器物细,都是糯米胎质,微微泛黄,怎么这看着泛白呢?老板这回可绷不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您说的……这个嘛,也不尽然。”

我轻轻说了第三句:“民国货的话,确实是一件精品,断成康熙年,就过了。”

五彩瓷只出现过两个时期,康熙年间流行了一阵,后来因为太过浓艳,逐渐被粉彩给取代了。一直到了同光年间和民国初年,民间才开始重新仿制五彩。很多人拿新五彩充旧五彩,专唬外行。

至于怎么区分两者区别,一看胎质,二看彩料,三看釉色,这在《玄瓷成鉴》里说得特别明白。但实际如何运用,可就是运用其妙,存乎一心了,不是背书能解决的。

老板从我手里把笔筒一把抢回去,气哼哼地说:“我好心觉得你合眼缘,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古董这个圈子有个很怪的心态。外行充内行的人不少,而且特别受商人欢迎,好骗;像我这种内行充外行的,反而会受鄙视,觉得是存心戏弄人,挡人家生意。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做,真不是闲着无聊,而是让药不然给逼的。

药不然给我的线索太少了,我不得不去一处一处试探。可是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哪里埋着坑,不得不小心谨慎。先探探对方的底,觉得靠谱,才好打听事情。

这一试,果然让我给试出来了。这兰稽斋的老板一见到肥羊,骗得毫不犹豫。可见他人品有限,铺子布置再清雅,也遮不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我怀揣着“三顾茅庐”人物罐的残片,干系重大,可不能随便拿给这种人看。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还请自便吧。”老板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一句:“你这有青花人物盖罐吗?”老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很不耐烦地收拾茶器:“没有没有,从来没收过。我这要关门了。”

听到这回答,至少我能确定,这里绝非药不然所暗示的地点。

多待无益,我很快推门出去,站在小巷子口,一时有些彷徨。八字桥附近,应该只有这一家古董铺子,若不是这里,我该如何去找呢?

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有如迷宫,房屋密密麻麻,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去问吧?我在雨中沿着巷子里转了许久,因为没有目标,只好逢弯必转,信马由缰。就这么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一无所获,反倒是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我实在懒得再走远了,抬头一看,原来又转回到八字桥边上。旁边有一家小铺子恰好出摊,挨着河边在卖炸臭豆腐。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弥漫四周,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与河草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快走两步过去,正看见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从油锅里捞出来,上面的豆腐块已炸出金黄颜色。店主在锅边磕了磕油,旁边一个顾客接过去,直接开始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看着特别香。我看得眼馋,正要掏钱,听到一个女声欢快地喊道:“呀,你也来吃啊?”

我一抬头,原来等在锅边的人,正是下午给我指路的那个写生女孩子。她在八字桥这里写了一下午,也跑来吃臭豆腐。于是我们索性拼了张桌子,点了一碟《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要了盘糟青鱼干,就着臭豆腐边吃边聊。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莫许愿,我一听,差点没拿住筷子,这不成心的么?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许愿。她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么一层缘分,我们俩聊得更自在了。莫许愿是学美术的,本地人。她说八字桥边上这家臭豆腐特别好吃,是用苋菜梗原汁泡的,卤出来特别香。说完她拿起一根空钎子,把豆腐块蓬松的表皮戳出洞来,再从旁边的小瓶里舀出辣椒油和麻油,顺洞里倒进去。

经过这么一番处置,她戳下一块递给我。我入口一嚼,真是脆香四溢,臭味翻滚,简直就是一列五味杂陈的味觉火车,在嘴里来回冲撞,痛快极了。连吃了五块,我才停下来,吃点小菜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