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盘马窝弓到现在,总算渐渐入了正题。范进的行文公事郑洛显然已经看见了,同时他的态度显然也和范进期待中的合作态度南辕北辙。
“梅氏到察院鸣冤的事老夫其实几天前就知道了,说句良心话,山西地面的风吹草动还很少能逃出老夫的耳目。这女子本来就是在大同开赌档的,那等女子是什么人,不说退思也明白。纯粹是个女光棍,素无廉耻可言,滚热堂告冤状,是她们的拿手好戏,最会撒泼打滚放刁,不必理会。薛如龙是老夫标营里有名的勇士,不久之前还和薛长策带标营百骑与鞑虏游骑厮杀,斩了七颗首级回来,堪称一场大捷。如果可能,老夫自然也会保下如此的勇士,可是这次他犯的事情太大,谁也包不住他。梅氏跑到察院,老夫可以当做不知道,大同的衙门想来也不敢招惹察院,到里面去抓人。念着那女子也是军户子弟,祖上为朝廷立过些战功,老夫这次就装一次聋子,当做什么都没看到。退思把她带出山西,放她一条生路就是了。”
范进并没感激郑洛的人情,而是反问道:“不知薛如龙犯的什么罪名,居然到了事无可解的地步?”
郑洛看看范进,目光里显然带了几分责备以及失望。对于郑洛这种自己一步步走上来的封疆大吏而言,范进年纪轻轻就成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巡按,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而且范进的提升显然离不开张居正的护持,在郑洛这种人眼里,这更是罪大恶极的原罪,心里自然不会欢喜,看范进的眼神能好看才怪。
总算郑洛涵养功夫到家,没有当场发作或是说出难听的话来,只是一字一顿地为范进科普道:
“薛如龙与萧长策两人间银宗室,污了一位天家苗裔的玉体。这件事被代王府的人捉住把柄,当场扭送到总督衙门。若不是代王府顾忌脸面,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掉的怕不是薛如龙、萧长策两人的脑袋,而是要全家抄斩的!总算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杀了这两人就好,老夫也就做个顺水人情,保下两家家眷。谁都喜欢做青天,被老百姓恭维,可是也要讲个是非曲直,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先认为喊冤的人一定有道理,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于评断是非曲直并无好处。”
他看看范进,只差点着鼻子告诉范进,下次再替人做主先搞清楚状况再说,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一头撞上来,自己碰到铁板尤不自知。不管他对范进的实际看法如何,就这件事而言,他现在的处理还是站在范进一边,属于“为了你好”这个范畴。
宗室不管日子多潦倒行为又如何不堪,总归是天家苗裔凤子龙孙,自身的社会地位不容侵犯。军队是纪律单位,尤其是边军,因为自身武力强大,是明朝最有战斗力的单位,对他们的管理和防范就格外严格。军中要安排监军太监,并有巡按御史以及各级文官负责监督边军动态,防止边军出现军阀化或是目无君上的倾向,以免五代之祸重演。
按军中律条,即便是玷污民女也是死罪,何况是宗室子弟。这种行为不但本身触犯军法,更重要的是,它算是碰到了高压线,触及了朝廷一根敏感神经:边军是否受控。
如果把边军侮辱宗室的行为联系到目无君上,骄兵不驯这个方向上,那事情的性质就严重异常,掉的怕不是十颗八颗的脑袋。从这个层面上,郑洛只杀这两人,已经算是极大的优待,用这两人的命平息王府怒火,保住更多人的命以及大局,在郑洛看来或许正是一桩极合算的生意。
与之相比,不知事情前因后果就一头撞上来的范进,显得有些二愣子,也不怪郑洛拿话敲打。但是范进并未因此就表现出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反问道:“他们两人是百战精兵,就那么容易抓?当然,我承认男人在那种时候,不能按照平时考虑。但是军门治军严格,以兵法部勒士卒,作奸犯科之徒难逃军门如炬慧眼。萧、薛两人能在标营效力,连军门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自然是极得器重之人,若是他们当真是为非作歹之徒,又怎会得军门如此看重?人看素常,晚辈不认为一个速来忠厚善良之人,会突然作奸犯科,更不认为军门会看错人。再者,两人对宗室女子起心不良,事发于何处?何人所知?若是事发为王府,门禁森严,两人如何逾越?若是事发于城内,又是如何被人所知,动手擒拿?晚辈曾行文到此讨取这一案的案卷以及有关人员,准备在大同复勘,大抵军门事忙未曾看见……”
郑洛打断范进的话,“你不必说这种话给我留台阶,你的公文我看到了,只是没给你回应。因为不管给任何一种回应,都不是老夫的真心。在老夫看来,对此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当没发生过,把梅氏送回乐户让她接克。这也是代王府的意思,她是薛如龙的未婚妻,薛如龙污了宗室,就以他的娘子入乐户为惩罚,也算是公道。单是保下梅氏就已经非常麻烦,薛如龙的事就不必问了。老夫也曾做过巡按,自然明白你的想法,也知你代天巡按,有权查阅复勘地方案卷。当年老夫做巡按时,也没少为人翻案,理解你的心思,但是这一案的案卷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停了片刻道:“这里是阳和堡,不是京师刑部,你别拿庆云侯的案子想这里的事。薛如龙一共只过了一堂,口供没有几句。只问他是否与受害女子有苟且之事,他已经亲口承认,这便足够了,接下来就是发落的事。不管受害女子是民女还是宗室,总归都是清白蒙污,眼下大战在即,老夫不斩这两颗人头,又如何让三军听令?如果人人都自恃战功,不把军法放在眼里,这仗不需打,自己便败了。”
范进一拱手道:“听老军门所言,过堂只有一句话,何以定罪?”
“军中不比民间,尤其边军更是如此,一句话就足以定人生死,有何不妥?”
“这样的审问,对于薛如龙不公平。老军门既然知道学生曾翻过庆云侯案,何以认为此事学生会不闻不问?这一案学生定要复勘,还请老军门行个方便,出一道公事学生好提人犯。”
郑洛看看范进,“退思看来,老朽是个草菅人命的老糊涂?不知这一案里有蹊跷,胡乱判断坏人性命?”
“晚辈并无此意。”
“有没有此意,你心里清楚就好了。老夫当年身为巡按平反冤狱之时,与宗室斗,与士林前辈斗,与士绅乡宦斗。最为危险之时,前程几乎不保,老夫亦不曾退让半步。虽然比不得包待制,但自问无愧于心,亦对得起黎民父老,不会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如今老夫年级大了些,可是要论硬骨头,也未必就输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你当老夫看不出这里有蹊跷?可是老夫又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阳和堡额军九千七百余人,实有兵额不足七成,骡马只得三千一百有奇,内中又以骡为主,马匹为辅。一旦鞑虏大举入寇,老夫便要靠手上这些兵马,去守住这座城池,保住一方平安,也保证京师歌舞升平,不闻金鼓之声。那些藩王宗室的品行,我不说退思自己也清楚。这些人鼠目寸光,只有自己而无大局。他们不会管这些事,只知道找个机会寻官府晦气,给自己闹一份米粮回家。平日无事还要找事,眼下这等事如果不尽快处理,必然趁机鼓噪围攻衙门讨要说法。老夫现在全副心思用在设法防范鞑虏上尚嫌不足,又哪来的精力去应酬他们?是以,薛如龙或许冤枉,但是他自己也有失检点之处,并非无辜之人。杀他一颗人头,能让那些宗室不再闹事,老夫又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