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2 / 2)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