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午睡,醒在夏雷阵阵的午后,层叠的积雨云从远山之后越积越高,堆到半空中遮住半幅天幕,卧室里彻底的暗了下来。
在晦暗的光线里我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去关窗,却听到外面有人在低声交谈。
我趴在窗口看到廖长宁穿一件紫色细格子的休闲衬衣,正舒展了双腿坐在廊下的竹制矮椅之上,身侧是暴雨瓢泼敲打着天井内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的红尘万丈,爷爷在对面,膝上搁着一个扁圆形的笸箩,低着头戴着老花镜在翻捡晒制的甘草和牛膝。
廖长宁安排好手头工作就带我回了连云镇。
先乘飞机到当地,有人开了一台低调的银灰色沃尔沃suv在机场外等着。
没有安排司机,而是他独自驾车载我回家。
夏盛之时,省道两旁的景色极好。那时通向家的路还没有进行绿地规划,绿化带里满满都是杂草和蝴蝶,紫色的牵牛花整整铺了一地,小喇叭一样。
因为是夕阳西下时分,温度渐渐降下来,车里没有开空调。
廖长宁高挺鼻梁上驾一副遮掉半张脸的墨镜,左手臂搁在大开的窗边拐回来放松姿态扶着方向盘。旅途无聊,我盘腿坐在副驾驶上玩了一会手机,又忍不住偷偷转过眼看他。他穿一件简净利落的酒红色的纯棉t,卡其色的休闲长裤,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盛夏光年的夕阳光线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他心情不错,从繁重工作中解脱,连日以来的悒郁和疲惫情绪都稍稍减弱。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清清嗓子跟我开玩笑:“咳咳……再看就要收费了。”
我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连忙转移话题,胡乱说:“一会儿到家我想吃隔壁三奶奶煮的皂角红枣汤。”
廖长宁随意问我:“直接回连云镇吗?我记得你父母住在县城。”
我点点头,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他察觉我的不对劲,抬起闲着的右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了,不开心?”
我摇摇头。
廖长宁也不在意,又浅笑着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来,景色还不错。”
我看了一眼路两旁阡陌别致的农田,也附和说道:“我读初中的时候背诵《满井游记》,特别喜欢‘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这句,觉得美极了。”
我顿了顿,又指着窗外,“你看你看,还有路边的牵牛花,郁达夫说‘白色和蓝色最佳,紫黑色次之’,但我觉得紫色的最好看。”
他似乎回忆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柔和不少:“你小时候比现在要活泼的多,我记得是清明节的时候,你从外面拿了一盒子青团要送给我,结果因为跑太快在台阶上摔了跤,额头都磕破了,爬起来竟然没哭,还惦记着那盒点心。”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只好问他:“那你最后吃到青团了吗?”
他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我哪还顾得上吃东西,你摔下来的时候磕破了额头,我内疚很多天。”
我直接问他:“怕我破相就嫁不出去了吗?”
他莞尔失笑:“小姑娘才多大就考虑嫁人的事情。”
他语气温柔,眼神太过宠溺,我有点得意忘形,问他:“那你考虑过结婚的事情了吗?”
前面路口要转弯,廖长宁闪避似的偏过头去,没有直接回答我,我没忍住,乘胜追击的问他:“你会跟文医生结婚吗?”
他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理会我忘乎所以的问题。
他说:“翘翘,我无法保证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认真的口气而开心,还是为他话中无所谓的内容而气馁。
我有些失落,但这种低落的情绪还并不足以摧毁我长久以来执拗的信念。
生活总是给我很多选择,选择一条路就是不同的风景,那时候的我,选择继续爱廖长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至少我做出了选择。
成长就是这样,获得和失去都是必然。
爷爷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我,很高兴。
意外的是看到廖长宁,但也没有过多的表现出热情,客气邀请他一起吃饭。
他已经老了,但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心态使得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很好,他平时还是会在中医堂上坐诊,侍弄药材,写脉案,然后周而复始的度过每一天。
遥远的记忆中,我的童年。
我和爷爷经常从家里步行到镇子旁边的的溪流池塘,他去垂钓,我就在一旁的树上折柳枝。初夏的柳树是翠绿的鲜嫩颜色,爷爷把我拿过来的柳枝编成环状,偶尔会给我抽芯做几支柳笛,我玩儿累了,就坐在池塘边上低头看成群的蝌蚪,一抬头就能感到春风和煦,头上戴的柳叶花环柔软的摩擦在额头,窸窸窣窣的轻痒。
爷爷的手艺十分精湛,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
我跟在厨房的灶边打下手,廖长宁也没闲着,用井水和小竹筐淘洗了几遍苋菜,还破天荒的剥了一头蒜,一颗颗白白胖胖的躺在青色的瓷碗中,像一幅色泽搭配简单和谐的工笔画。
前两日爷爷在村口的冷水河里垂钓得的几尾正合时令的野生小鲫鱼,一直用木桶养在屋廊下,收拾干净用滚油略微炸成金黄色放在锅中,配以豆腐和晒干的蘑菇,用慢火煨了一整个下午,汤色乳白,鲜美可口。
我吃的美味,不觉连扒了两碗饭,双颊微红的又捧着碗喝了一大碗鲫鱼汤。
坐在另外一边的廖长宁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箸菜,看着我的馋猫像倒也没说什么。
爷爷笑着说:“翘翘可不能再吃了,大晚上的积食了就该难受了。”
我这才有点廖长宁在场的自觉,放下了筷子,脸颊微红的点了点头,应了句:“嗯,我吃饱了的。”
饭后又吃了罗汉果和红糖炖的茶,还有合时令的小白瓜。
廖长宁坐在八仙桌前,接过我手中水果盘,修长白皙的手指执刀,顺手把削好的白瓜分了几小块在盘子里,滑落的一圈圈果皮都带了一丝说不出来的优雅,我只觉得移不开视线。
我拿竹签叉起一小块递给他,他摇摇头,低声说:“太凉了,你自己吃。”
那一夜,月光非常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