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美和耶稣
外婆赶紧招呼:“哎哟,孩子你来啦?”
“啊,外婆,早该来的。没请到假!我妈去下面看我爸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俩特地嘱咐我给您老带声好!”
外婆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说了一大串令晓芙肉麻的感激话。
鸿渐搁下东西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太太眼尖,立刻冲椅子上的外孙女儿说:“你看看她,还不赶紧起来给人让个座?鸿渐大老远的从郊区来,就让人站着!不来人的时候,屁股上就跟长了钉子似的,也没见你坐;一来人,屁股上就生了根了。”
虽然鸿渐说:“没事,我站着就行了!”晓芙还是起身站到了一旁。
鸿渐对外婆嘘寒问暖的时候,晓芙试图打开靠在墙角的折叠床当椅子坐,那折叠床已经有些年头,也不知被多少病人家属折来叠去,已经不大灵活了。晓芙一使蛮劲,折叠床非但没打开,反而“啪”地夹住了她的左手大拇指。十指连心,她痛得快失了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鸿渐赶紧替她扶住折叠椅,将它重新靠回墙角。又抓住她的手指要查看,嘴里还关切地问:“没事儿吧?夹哪儿了?我看看!”
晓芙很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
“哎哟,你这手上就没有螺!”外婆不满道。
这还没完,老太太扭脸就对鸿渐说:“她这样五心烦躁了一天了,一个好好的暖水壶也让她砸了!我看八成是想你想的!”
晓芙捏着迅速淤血的手指,又羞又气又纳闷,心说:她怎么就知道我把暖水壶砸了?
外婆一双做过白内障切除术的双眼,此刻跟x光似的能透视进她的肠拐子:“你想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丫头,我老太婆人老,可没老糊涂,苍蝇飞到眼面前我都晓得是公母!你出去打开水,拎出去的时候是个绿水壶,拎回来怎么就成了红的了?!”
鸿渐忙岔话题:“外婆,我刚刚在门口听见您说想吃樱桃?我给您买去!”
外婆忙笑道:“哎哟,我也就随口一说,这大冬天的,吃什么樱桃!再说,要去城西小日本的超市才买得到!这个钟点,外头也不好打车吧?”
鸿渐已经站起了身:“没事,我知道附近有个韩国人开的小超市也有。不远。再说我开车来的。”
外婆的脸快笑成了一朵花:“哎哟,这多麻烦!”
“不麻烦!”鸿渐说着已经往病房外走了。
“还戳在那儿!这么大冷天,你让鸿渐一个人去呀?”老太太冲倚在墙角的晓芙说。
“他开车!”晓芙没好气地说。
“那你给他指路!”
晓芙懒得回嘴,只得拿着羽绒服跟上。然而在买樱桃的这一路上,不论鸿渐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脸板得像块生铁。
等两人拿着樱桃从停车场往病房走的时候,鸿渐忽然一拍脑袋,说:“哟,瞧我这记性!我给你买了鸭血粉丝汤,给忘车里了。你那天就说想吃来着,后来也没吃成……我今天来的时候,特地给你买了。你等着,我回车里拿去,一会儿你用医院的微波炉热热!”
晓芙这才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了,我不想吃。”又说:“樱桃我拿上去就行了,天也晚了,你回去吧。外婆也要休息了!”
“也好,那我过两天再来!”他把手里的那袋樱桃递给她,想想又说,“你心里别有太多负担,照顾老人要紧!离婚的事,咱们可以缓缓!”边说还边拿手摩挲着她的胳膊以示安慰。
晓芙猛地甩开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还冲他肩膀上砸了一拳。她的拳头绝不是绣花拳,鸿渐让她打的一趔趄,不由一愣怔,说:“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是我对不住你!打吧!打到你满意为止!别打脸就行。我还得带兵。”
说着,就闷着头站在那里等着她落拳。
晓芙反而不打了,用比这冬天还冷的口吻说:“你以后别来了,让我好好静一段时间,等我们家的事情消停些,我就签字跟你离婚!你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她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过去:“这是你的工资卡,我一分钱都没动过。”
他马上给她推回去:“一码是一码,卡你拿着,我答应过你爸妈要养你的。”
她干脆把卡塞进他的口袋:“我有手有脚有爹有娘,不靠你养。少跟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也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又把卡从口袋里拿出来塞回给她。
晓芙带着一脸的嘲弄冷笑道:“你现在能听见你自己说的话吗?你不觉着荒唐啊?你就是愿意当个高尚点儿的陈世美,我也不是那位哭哭啼啼的秦香莲!我张晓芙虽然高考数学不及格,但好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会说三国语言的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不是你吴鸿渐的糟糠妻、下堂妾!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整得跟耶稣再世似的,您老就是有那普渡众生的鸿鹄之志,我也没兴趣当您那抹大拉!”
她没再把卡塞回给他,而是把那卡“啪”地一声猛拍在了离他俩最近的一辆黑色别克“君威”的发动机盖上,那车的警报器立刻叫唤起来。
她像他初次见到的那天一样,前挺胸,后撅腚,一脸傲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停车场。
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反倒怔了一会儿,这是个他从不认识的大泡芙。他也不知道抹什么大拉那娘们儿是谁谁谁。
半天,他叹了口气,正要拿起“君威”发动机盖上的卡走人,一个眼不错见,发现了车内驾驶座上居然坐着个陌生男人。
鸿渐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尴尬,人一定是看着他俩吵架,不好意思下车呢。大泡芙把人的警报器弄响了,人也没说什么。想到这儿,他赶紧冲人车主歉意地一点头,意思是:真对不住了。
人车主居然也挺善解人意地冲他回点一个头,挥挥手,意思是:没事儿,走吧。
其实,这车主并不是别人。
垮掉的一代
是在外祖母的九十寿宴上匆匆露了个脸,又匆匆赶回医院来值夜班的马主任,不小心撞破别人私事的他临时决定在车里呆着。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内心过于激动,正在等电梯上楼的晓芙浑身上下颤抖得不能自已。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绝不能立刻回病房,人精似的外婆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她跟鸿渐之间不是一般的夫妻间的龃龉,没准儿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她的话全给套出来。她四下里看看,拎着那袋樱桃转身走进了黑洞洞的楼梯井。楼梯井的灯是感应的,立刻就亮了,半分钟后又自动灭了。
晓芙背对着门,在最低的一阶楼梯上坐下,把樱桃搁在一旁,整个人在黑暗里抱缩成了一团。她凄清而无助地想,天下之大,此刻能让她容身的居然只有这个黑漆漆的医院楼梯洞口。泪水立刻在脸上肆虐开来,她先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抽噎声,然而,她那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也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一波接一波往上涌,来了个大爆发,她的哭声不受控制地逐渐放开,传到了外头正在等电梯的人们耳里,马主任也在他们其中。
晚晓芙几步的他一进楼,就看见她急匆匆进了楼梯间,这会儿的悲泣之声一定是来源于她。
现在国内的一些社会学者和媒体把时下的年轻人描述得都和糊不上墙的烂泥似的,他也偶尔为这“垮掉的一代”忧心忡忡。医院里这拨八零后的年轻人,都是医科大出来的天之骄子,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时用的流行俗语,关注的话题焦点,常常听得他直皱眉。他们说的都是中国白话,可有时候却比文言文还让人觉得聒噪不堪,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文化就让这坨烂泥发扬光大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