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老者,陈江倒是候在外面许久了,见古骜得了空,便一步进了门,道:“汉王,有大事。”
古骜问道:“怎么了?”
陈江禀道:“之前那废太子左贤王攻渔阳来的时候,将汉人都掳做了奴隶,因为汉人铸刀剑为生的多,生计资财的炉子、火具等,也不好带走奔逃,围城时就都留了下来。但是从前这渔阳城中,还有四万汉戎混血之人,一直在渔阳行商,趁着城破之前,依仗自己通商日久,有草原上的好马,便都跑了个干净。他们本想着和戎人做商,可是戎人哪像仇公子那么风雅,需要那些贵重事物消遣?如今他们在外面养牛养羊,风餐露宿了一年,也没赚到什么钱,这下得知汉王下了渔阳,倒是都又回来了,那领头的,说想见汉王,重新在渔阳城内行商。”
古骜问道:“仇公子怎么说?”
陈江道:“他们本先找的是仇公子,但是仇公子气他们当初弃城而逃,闭门未见。说是要创作《汉王征戎图》,不让人打扰。”
古骜点了点头,道:“在汉中的时候,我曾让典不识就此事请教过仇公子,后来我与仇公子也谈了此事,仇公子当日倒是说过,戎汉混血的人,虽然在渔阳郡不受歧视,但是在草原上却是被戎人瞧不起的。”
陈江道:“正是,我派人查过了底细,这些人,该不会是戎人奸细。废太子此人性格还是太忌,他自己便是汉戎混血,却不允许军中有一个人提起这桩事,戎太子在老戎王还在的时候,不过就是说了一句:他是个混血之人。那废太子操兵就要和他打呢,据说两人便是因为这一句话交恶。这样看来,戎军两部,左贤王与右贤王,倒是都没有这些汉戎混血之人的容身之地。”
古骜道:“废太子要是真有筹谋,渔阳上郡就不会这么轻易被我们攻下。此番确是失策。”
“是。”
“……这些汉戎混血之人,既然是在草原上风餐露宿了一年,那必定是放牛羊为生?”
陈江道:“……据说是这样呢。”
古骜道:“既然放牛羊为生,他们那里,该有些好马罢?”
陈江道:“他们不仅有好马,据说还囤积了许多马料。如今渔阳上郡两地,共缴获戎马三万五千匹,这些汉戎混血所部中,据说好马也有两万匹。”
古骜想了想,道:“请那为首的进来罢,我见一见。”
“是。”
不久,一个中年穿着戎衣的汉子被请入了门中,那人一见古骜,便用熟练的汉礼向古骜行礼道:“小人刘之山,参见汉王!”
古骜道:“你抬起头来。”
“是!”那人抬起脸,却见他面庞方正,鼻梁笔挺,脸上带着沧桑之意。其容貌在中原人中算粗犷,在戎人中又显出一丝斯文,他下巴上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目光中却没有戎人常见的暴烈,而是带了一丝中原礼仪之邦的儒气。
古骜笑道:“在外漂泊了这么久,行此大礼,又是何必?……坐。”
“谢汉王。”那刘之山见古骜和颜悦色,惴惴的心中不禁放松了些许,这下便隔着一张案几,在古骜对面小心翼翼地倚着边儿坐了。
古骜道:“恕本王孤陋,你叫刘之山,是父亲姓刘吗?”
刘之山道:“惭愧,小人母姓刘,父姓流尔朵那兮,便是山的意思。”
古骜笑道:“原来如此,刘之山这个名字,倒是文质彬彬。”
刘之山道:“多谢汉王夸奖。”
古骜道:“如今你部中人,一共有多少?”
刘之山道:“一万五千男丁,算上妇孺,一共四万。”
古骜道:“这四万人,在野外好生活么?”
刘之山看了一眼古骜,忽然扑通的一声在古骜面前跪了下来:“求汉王救救我们,我们在草原上已经一年没有吃过饱饭了。”
古骜道:“戎人以放牧为生,你们不做商以后,也放牧为生。他们吃得饱,你们怎么就吃不饱呢?”
刘之山眼中有泪,道:“放牧要的是牧场,我们哪里有好的牧场,好的牧场都给他们占去了,把我们赶到些贫瘠的地方。再说放牧哪里又有作商得的利多?”
“你想作商,本王知道,你也是为了部族中人生计着想,慈父心肠。你们以前能作商,是因为汉戎之间没有战争,互通有无,所以作商能赚钱。如今你看,渔阳郡战事一触即发,民夫到时候都要调上前线,就算本王能让你行商,那光景也不复当初了。本王适才问你,部众多少人?你说四万……四万人,在这风雨飘摇,战事既起的渔阳郡,作商怎么能养得活呢?”
那刘之山叩首道:“求汉王指点一条明路!”
古骜道:“本王待汉戎混血之人,与中原人一般,但凡信天道,尊礼仪,便一视同仁。此次本王征伐北地,除了收复故土以外,也不过是为了让耕者有其地,摆脱做戎人奴隶的凄惨之况;畜牧者有其牧场,莫被戎人欺压得连饭都吃不上。你也知道,本王寒门出身,自幼见过太多不平,因此早就立志,但愿天下就此一平,不分贵贱人人有食,一以贯之。不仅仅在北地如此,对世家也是如此,终有一日,本王期盼不分世庶、不分汉戎,都能以有德者为上,以蓄养生灵为首要。因此,本王有一个提议,你派一半青壮参加义军,妇孺留在渔阳,作为军属赡养,另一半青壮男子,为义军放牧,饲养战马,至于牧场,以后打下来就有了。在义军中,只要有功就赏,能加位进爵,放牧放得好,也能做官。”
刘之山俯首道:“汉王所言,人无分贵贱,皆以蓄养,说道小人心坎里去了,小人因这一身血统,不知受了多少凄凉冷落,不仅是小人,但凡汉戎混血之人,大抵如此……只是这参军之事……”说着,刘之山面露迟疑。
古骜微笑:“……你先回别馆去住着,好好想;想好了,再告诉本王。有什么疑问的地方,问陈江便是。”
第130章(捉虫)
刘之山连连称喏,告退而去,陈江来到古骜身边,低声问道:“……汉王,是准备用他们么?”
古骜看着那恭敬退出的背影,缓声道:“……只要他们可用。”
陈江若有所会地点点头:“我让人盯着。”
“嗯。”
说话间,有报信者飞马传书,送来了怀歆与典不识两人呈上的攻克上郡详细战报,关于此次战后清缴人口、赋税、兵甲等等一干,信中最后说到上郡极缺兵器,民众也被屠戮甚多,一时间难以恢复,元气已伤,现今军队粮草都有些补给不上,请求增援。古骜针对具体情况一一答复,交还给信使。
这时耳边脚步声起,古骜从案上抬起眼,原来是虞君樊挑帘而入,只见他换了干净衣衫,头发也都重新梳过束起,原本面色中隐着的疲惫如今都消散了大半,两人目光对上,虞君樊温润一笑,古骜问道:“……君樊,适才睡了一会儿罢?”
虞君樊点点头,坐到古骜身边,道:“……如今战事将至,也只能忙里偷闲地小憩片刻。听说汉王适才会了五王的使者,收了一队兵马,还见了那汉戎混血的首领。前两者都好说,是之前都定了策的,招贤令上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这汉戎混血之人,汉王准备如何处置?”
古骜停下了笔,叹了口气,轻声道:“君樊,你可知我从前游历天下时,经过上郡,为何事曾抱憾至今?”
虞君樊忖度了片刻,心道:‘上郡最可惜的,莫过于太守怀劲松能征善战、忠心报国,却外困于野蛮强敌,内困于朝中奸佞,没能守住上郡,最终守土战死,所谓抱憾……大抵是有关怀家……?’如此想着,虞君樊望向古骜,却见古骜目光似有似无中,却仿佛藏着一丝难掩的兴奋,于是迟疑道:“……这个,倒是难知。”
古骜感慨地道:“我最抱憾的事,便是自己没有一只披坚执锐,在平原上所向披靡的铁甲骑兵!”
虞君樊微微一怔:“铁甲骑兵……那不是戎人才擅长的么?”
古骜将笔墨放在了一边,道:“我此番用计得了北地二郡,却并非长久之策,如今能得逞,不过是钻的二王相争的空子。日后,就算拉一个打一个,纵横捭阖,让北地外患骤减,义军将渔阳、上党之收复,敲作定局,看似征戎功成……” 说着古骜顿了一顿,“可我所求并不止于此……哪怕那位有心亲汉的戎太子控制了北地,北地终究是戎人的北地啊……”
“依汉王之意……”虞君樊前倾了身子,面色认真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