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朝他点了点头,接过咖啡道了谢,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同第一个世界的爱人几乎同样面貌的人身上。
虽然相貌是一样的, 可面前的元帅却显然要更沉肃些,即使只是平和地说着话, 也透出久居高位的威严。
他的年龄看起来依然停留在中年, 那双眼睛却已经很沧桑, 眉心习惯性地蹙着,已经落下深刻的纹路。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 只有在望向苏时的时候,那些刀刻斧劈的坚毅纹路中,还会短暂的露出些许温和的迹象。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戴纳歉意一笑,微俯了身缓声开口:“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陆先生。我只是——”
话音忽然停顿,戴纳单手撑住桌案,回身望向苏时。
他的身形本能地重新笔挺起来,微蹙着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沁过透着怅然的淡淡笑意。
“只是看到你们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觉得——像是圆满了一个很久远的梦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喉结动了动,慢慢绕回桌前坐下,低头望向自己的指尖。那些手指因为常年握枪,已经落下不容忽视的枪茧,食指习惯性地微微弯曲着。
是只能用来握枪的姿势。
戴纳坐在桌前,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轻笑起来。
他这样笑着的时候,居然也叫身上那些被鲜血洗出的凌厉肃杀被冲淡了不少,隐约显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来。
“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一生,也能以‘英雄’的名字来作为终结。”
身体被覆上国旗,光明正大地回到自己所守护的阵营中,以英雄的名字下葬——那是他多少年来深藏心底的,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设想,却根本不敢在清醒时稍有奢望的美梦。
戴纳的眼眶隐隐泛红,嘴角却愈发显出恍惚笑意:“我该谢谢你。我看到你的结局,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样。我甚至连那样的梦都没做过……”
他也曾经有过意气飞扬的少年时代,有着少年该有的一切梦想,在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被他所庇护着的同胞痛骂,被当成背叛者鄙夷唾弃。将一腔热血灌注进去,迎来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于是将只好将那些梦想狠狠砸碎了,合着冰冷的泪水和血水吞下去。
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伪装和忍耐,只剩下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谁的绝望彷徨,只剩下步履维艰、如履薄冰。
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苏时沉默,捧着马克杯的手缓缓收紧。
膝上忽然落下些许温暖的分量,下意识抬起头,陆濯漆黑深彻的瞳底闪烁着安静的关切。
“是我承了你的情。”
将热可可交在一只手里,苏时轻覆上那只按在自己膝上的手,朝他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的元帅缓声道:“那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世界,为了帮助宿主完成任务,我看过你的录像。其实按照规定,我是应该完全按照你的路走下去的……”
那是第一个新手世界,是为了叫他适应背锅的节奏,作为培训生成的副本世界。戴纳也是唯一的一个并非自主消散,也不是由他来中途接管的宿主。
对方是真的独自走完了这一生,最后背着叛徒的名声,独自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倒下去。
他原本也该这样走完这一生的。结果有些人才一来,一切就忽然都出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往另外一个不受控的方向直奔了过去。
他那时候一心完成任务,又穷得一贫如洗,只觉得每天见到维诺都更头疼一点,却没想到戴纳竟反而是羡慕着他的。
“我该感谢你,也该感谢陆先生。少了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叫一切走向最后的那个结局。”
望见两人不起眼的小动作,戴纳脸上竟然显出些堪称柔和的会心笑意,温声补了一句,顿了片刻才又若有所感地轻叹一声:“维诺。我该是对他有些印象的……”
他记得他们原本是军校的同学,记得对方是起义军的首领,也记得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皇族的殿下。可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冰冷的资料而已。
当初的他根本没有余力去祈望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情,更遑论更进一步的某些紧密而坚实的联系。
“在看到你的表现之前,我根本没想过,原来还有那么多即使不必开口,也能解释苦衷的办法。”
将目光落在苏时身上,戴纳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忽然缓声道:“你说——要是我也学着你那么做,他会不会也猜到我的苦衷,然后或许也能成为朋友,也能同我坐下好好说说话?”
……
被他提起了自己当初不堪回首的往事,苏时就又立时生出浓浓心痛,深吸口气才要开口,陆濯却已先于他应声:“会的。”
苏时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他。
陆濯覆在他膝上的手一翻,就将那只手稳稳落在掌心,无声攥实了,继续说下去。
“我虽然能将自己的数据导入已有角色,却没办法将那些角色的三观性格进行彻底扭转,只能进行周围编码的修饰。所以只要是被我挑中的角色,都是只要有一点可信的地方,就原本就有可能接受一切真相的。”
“所以——我其实也曾经是有机会被原谅的,对吗?”
戴纳轻声问了一句,眼里忽然亮起极明亮的光芒来,惯常威严沉肃的面孔透出分明的抒怀笑意。
“所以并不是谁都不信我,只是我太谨慎了,从来都没有去试探过。我要是也像你那样,偷偷耍些小花招,犯上几个无伤大雅的错误,说不定原本也是能有不少朋友的……”
他的神采忽然像个少年人那样飞扬起来,哪怕只是想象着这样的可能,竟然都令他显出从未有过的欣慰和畅怀。
“一定会的。”
望着他脸上忽然多出的神采,苏时心口微烫,眼里浸过暖色,起身温声开口:“我走的原本就是你的路,戴纳元帅,你所看到的结局,就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戴纳呼吸微滞,胸口起伏一阵,终于还是上前一步,给了他个有力的拥抱。
*
有了元帅的庇护,两人不仅在办公室中安稳地恢复了体力,甚至还享用了一顿简单却美味的晚餐。
直到深夜,戴纳才找出两套军装叫苏时和陆濯换上,亲自驾驶巡逻艇将两人送出了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