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2 / 2)

安氏恐皇帝降罪,忙呵斥道:“晖儿,怎可无礼!”

叶重晖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宁折不弯。

见安氏急得要掉眼泪,叶重锦蹙起眉,甫一抬眸,瞪向好整以暇的帝王,顾琛触到他恼怒的视线,心里一叹,他早知今日来此要受气。

不甘不愿地开口道:“无妨,叶卿方正不阿,朕怎会怪罪于他。”

叶重晖冷笑一声,讥讽道:“多谢陛下开恩,也谢陛下归还舍弟之恩。”

“朕说过要归还?”

顾琛勾起唇,大步走上前,当着这母子二人的面,握住叶重锦的手,道:“进屋吧,叶相该备好茶水了。”

叶重锦挣了挣没挣开,低声道:“我哥哥和母亲看着。”

“那又如何,朕偏要当着他们的面拐走你。”

叶重晖望着两人相握的手,觉得无比刺眼,安氏更是一阵头晕目眩,刚止住的泪又要往下掉,被叶重晖搀进了屋。

叶丞相早挥退了奴仆,备好热茶,又是一番见礼,各自入座。

顾琛在上座贵客席,叶家二老次之,叶重晖在其后,叶重锦本该在他哥哥身旁,顾琛却牵着他径直入了上座。

帝王自顾斟了一杯茶,塞进身旁少年的手中,见他推拒,眼底闪过失落,赌气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还特地将空了的杯盏给他看,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叶重锦嘴角微抽,偏过头不去看。

顾琛放下杯盏,道:“朕今日来,是有两件事找叶相商谈。”

叶岩柏颔首,道:“臣知道。”

顾琛挑眉,唇角噙起一抹淡笑,“哦?叶相知道?”

叶岩柏又是一颔首,他慢悠悠地起身,朝外唤道:“叶三,将东西呈上。”

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踏入室内,步伐沉稳,手中持着一个红木托盘,盖着红绸,放置在顾琛面前的桌案上,而后恭谨退下。

一缕清风携卷花香钻入室内,馨香怡人。

帝王终于敛了笑,他抬手掀开红绸,只见托盘上盛放了两样物什。第一样,是一块剔透玲珑的蟠龙玉佩,鬼斧神工的雕刻琢磨,稀罕的月牙白玉石,足见其价值连城;另一样,却是一道明黄圣旨。

顾琛瞥了一眼,将那玉佩拾起,放在掌心摩挲,温润清凉,他抬眸问:“叶相的意思是?”

叶岩柏道:“其一,望陛下收回帝令。当年陛下赠出此物时,不过八岁稚龄,如今已去经年,该知此物贵重,我家阿锦自小羸弱,受不住这等福气,若陛下当真珍惜他,就该给予他平淡安乐,而非以势压人。”

顾琛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其二,这道圣旨加盖了玺印,却未着笔墨,是先帝临终前交托于臣,先帝有言,臣可随意书写内容,有晟王爷与逍遥王为证。若陛下肯收回帝令,圣旨便一并交托给陛下,陛下自可高枕无忧,若陛下不愿……”

顾琛神色一凛,冷峻的面庞似凝结成冰,寒声道:“若朕不愿,丞相便要用这道圣旨,逼朕就范,是么。”

叶岩柏面色淡然,道:“臣不敢,只是臣为官二十载,自问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祖宗庙堂,也对得起顾氏江山,唯有这幼子,臣心中有愧,不知从何弥补,只要能护住他,臣愿付出任何代价,望陛下怜悯臣一片爱子之心。”

顾琛攥紧那枚玉佩,良久,幽幽道:“朕怜悯你,谁又来怜悯朕。”

叶重锦坐在一旁,低垂眉眼,好似在听与他无关的事。

一道可以随意书写的圣旨,对于叶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他父亲盼了这么些年,所求的不过如此,老爷子等到这把年纪,也不知能否等到下一道圣旨出现,可现在,他们为了他,就这样轻易地送了出去。

父母,兄长,还有祖父,叶家上上下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却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值得。

他们抱有歉意的那孩子,早入了轮回,他不过是个卑鄙的小偷,他偷走了“叶重锦”的一切。

更有甚者,他一直在利用叶家人的疼爱,以他们为后盾,用来逃避顾琛的感情。

他害怕前路的不确定,前世被生身父母抛弃,被阉割,成为阉人的自卑深入骨髓,第一个肯待他好,将他当做人对待的是那位小殿下,可是那孩子也抛弃了他,即便最后又捡回去了,可谁知道是不是再一次的戏弄。

帝王的深情,如何能信?

空尘大师告诉他,渡河的第三种方法,是与人渡河。

他没胆量上顾琛的船,害怕途中被他赶下船,然后被汹涌的河水吞没,可他又舍不下船上的人,所以他龟缩在叶家这条船上,等他们将自己带走,这样,他不必忍受抉择之痛。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做叶重锦,他的本质还是宋离——怯懦,自私,卑鄙。

既伤害了叶家人,又伤害了顾琛。

他忽然想起陆子延。前世他离世之前,陆子延与陆凛已是神仙眷侣,陆子延说,他就是喜欢男人又如何,就是喜欢自己的舅舅又如何,他们没有血缘,又真心相爱,为何不能在一起。

原来他不喜欢陆子延,不是讨厌他的胡闹,不是讨厌他的放肆,他是嫉妒,嫉妒他的无所畏惧,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不顾世俗眼光,活得比谁都自在。

叶重锦记起从前,这个男人情到深处时,一再追问他,为何不爱?

他是如何答的?

他什么都不曾答,因为无须作答。

因为他是帝王,自己是宦臣;因为他是主,自己是奴;因为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从高处跌落尘埃,摔得粉身碎骨。

归根结底,因为他怕再一次被遗弃。

可笑宋离活了两世,竟从未活明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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