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烦得说不下去。
皇帝一颗真心足有七八分系在她身上,不然当年干不出废后的事,以皇帝登基这么多年以来的作为,这几乎算是他身上唯一会叫人嚼舌的污点。
她从前一直知足,就是寻常百姓家,这样真心的男人又有几个,何况帝王之爱,难道还奢求十全十美吗?
真逢了对景的时候,她才发现不行,差一分都不行。
差一分,有了钱氏,又差一分,钱氏再度得子,再差一分,钱氏从乾清宫全身而退——每一分,都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把刀。
宫里并非没有别的嫔妃,但她都不放在眼里,一则是她们也都未生出儿子,二则是她知道,在皇帝眼里,她们不过都是些调剂的玩意儿。
但钱氏不一样,从她得知钱氏回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钱氏不一样,不是钱氏本人有多么国色天香能蛊惑圣心,而是她知道,皇帝对钱氏有愧。
这份愧意,比什么都可怕。
她没有办法,很难出手,因为这份愧意最初正是由她主导,而朱英榕作为这份愧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日日茁壮成长,他长得越大,皇帝越无法对钱氏狠心——这个儿子,是钱氏为他生的,一个稍微有良心的男人对自己儿子的生母,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皇帝对钱氏优容,汪皇后就要受委屈,她们共有一个男人,这天生就是无可避免之事。
汪皇后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直到之前,她都忍下了。
但如今,她觉得忍无可忍。
她连皇帝都让出去了一部分,可是朱英榕,就是她的儿子,她寸步也不能让。
让了,这多年的心血谋划,生前身后事,就都是一场空了。
汪皇后缓缓站起来。
她要去乾清宫,她还有最后的一点指望,那个宫人必是钱氏所指使,等到真凭实据摆到了皇帝面前,她不相信,皇帝还能袒护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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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
但不宁静。
乾清宫灯火通明,皇帝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等待心腹太监的回话。汪皇后立在旁边替他磨着墨,皇帝劝过她两回,见劝不回转,便也不管了,帝后之间感情深厚,日常相处其实与寻常夫妻差不多,没那么多奏对规矩。
宫里气氛还算宁和,外面的其余各处宫殿,就陷入惊涛骇浪般的动荡中了。
如何查问不必细叙,上一次是太子本人不知到底是谁往他耳里吹的风,这次拿着了现行——哪怕是个死人,管事太监也有办法借着死人追本溯源起来。
自尽宫人所归属的宫殿,留下的私物,生前所有与人来往的蛛丝马迹……
夜色一点点深下去,案情一点点明朗起来。
子时初,太监进来回禀。
汪皇后疲倦得不行,坐到一旁眼皮已有点粘连起来,这时一凛,马上精神起来。
但太监吐露出的却不是她要听的话。
“白氏?!”
她过于震惊,以至于抢在皇帝前失声问了出来。
皇帝没有阻止她,因为皇帝的震惊之情丝毫不下于她。白氏这个人——早已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忘掉。
毕竟,白氏是他的原配发妻。
无论白废后怎么幽居深宫,怎么出家为道,哪怕有一天她过世,从这世上消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没有弄错吗?”过了好一刻,皇帝才涩然出声。
太监跪地道:“奴婢多番查问,查出那宫人生前曾受静仁仙师重恩,所以以死相报。奴婢斗胆前去长安宫相问,静仁仙师不曾开门,但隔门言道……悉凭皇上处置。”
静仁是白氏出家后的道号,长安宫,就是白氏修道之地。
乾清宫内一片安静,久久无人说话。
许久之后,汪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察觉到,也看向她,帝后相顾,俱无言。
这个幕后黑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静仁仙师是做过皇后的人,她即便被废,还控制有一些人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皇帝废了她已是无理,不可能还刻薄到把她的人手全都拔除掉,汪皇后倒是暗暗干了些,但也不好太明着来,因此留下些漏洞,让人能直入朱英榕床前进言——此时回想,之前那一次倒正是印证了静仁仙师的嫌疑,她才有这个本事往坤宁宫里做手段,钱嫔进宫既没有多久,又被汪皇后当成贼防,很难下手。
确定了真凶,不意味着事情就有了进展,相反,是陷入了另一重胶着之中。
静仁仙师说了“听凭处置”,但皇帝还可以处置她什么?连道姑也不叫她做了吗?或是索性给她送三尺白绫?
逼死废后的人君,那真的是往昏君那一拨里扒拉扒拉都少见。
不但皇帝坐蜡,汪皇后更加连说都不好说什么,不错,静仁仙师是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令她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但她对上静仁仙师,比皇帝还理亏,当初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些年,并不知道有朝一日欠下的是要还的。
太监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娘娘,夜色已经这么深了,不如先安歇罢,奴婢已将涉案的一干人等都看守好了,该如何处置,天亮再说也不晚。”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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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皇后回到了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