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太心不在焉了,所以没感受到有人在跟着他。直到被抓着肩膀,他才吓得回手挥拳。三拳两脚,像是逗笑了尾随者。那人出声道:“功夫不过关啊,如果你是我的兵……”
周君反手握住那人手腕,把人从黑暗里拖了出来。还是笑着,笑得有些可恶的脸。那侧颜从窗里走了出来,现在是完完整整的正面了,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
周君也笑了,这次倒是真心实意地。他说:“如果是你的兵,会怎么样?”雍晋不言明了,只抬手将他因为热而散乱解开,露至胸膛的扣子颗颗扣了回去:“请我进去坐。”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第10章
屋里点了灯,不算太明亮。阿妈应该来过,桌上还掩着饭菜。周君边走边脱,旁若无人般换了件袍子。他让人在沙发上坐,自己将饭菜送进冰箱里,想了想又朗声问:“吃雪糕吗?”
雍晋表示不要,于是他只从中拿出一碗雪糕杯,玻璃碗里头盛着圆溜溜的雪糕球,五颜六色的,插上一根银勺子就可吃了。
捧着漂亮的玻璃碗,周君落坐在另一沙发座上。雍晋见他自在模样,不由笑到:“这便是周先生的待客之道?”周君支着一双腿,将勺子上的雪糕送进嘴里,他睁着一双眼,无辜道:“我不是问过你要不要嘛。”雍晋看着茶几上的茶壶:“茶呢?”
周君慢吞吞地往嘴里送雪糕:“我不知道茶叶放哪了。”他坦荡极了,倒让人无话可说。周君很快就将雪糕吃完了,他舔着勺子,含糊道:“你非要进来坐,总得有理由吧。”
雍晋此时已站在这屋子里的留声机前,取出一张黑胶唱片,放了上去。唱针的旋转下,低沉暧昧的女低音从那金色的喇叭嘴里溜了出来。音乐声在空气里走动着,逐渐整间房子里,都是音乐的声音。
周君听到他说:“今天没送你回家。”雍晋回到了沙发上,迎着周君的打量:“太失礼了,约会结束得很仓促。”
周君刚想说他并不介意,雍晋便道:“作为道歉,我让陈荐给你电影票,你收到了吗?”想到那物归原主的电影票,周君搁下那雪糕杯,极其自然地搪塞:“我那天要看牙医,去不了。”
雍晋哦了一声,音拉得有些长。他挪了挪位置,凑至周君身前。视线在其脸上与雪糕杯来回徘徊。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嘴角的弧度甚至没有变:“周先生可能不太清楚,我一向不喜欢别人骗我。”
于是周君动了,他主动靠进雍晋,两人的脸都快贴在一块。如白天被人在睫毛上吹了一口气的距离,他鼻子几乎抵在雍晋鼻尖上,他垂眼看着雍晋的唇,笑得身体微颤:“你觉的我在骗你?那你来检查啊。”
他双唇未启,残留在唇间雪糕的冷意,抚在雍晋嘴角。这时候,像是不太适应被动的亲近,雍晋食指抵住他的唇,将他往外推开些许距离。周君很配合地退开了,他倒回沙发椅背上,眼看挂钟的时间:“时间不早了,少将请回吧。”
却不曾想,雍晋起身没走,而是立在他身前,俯身扶着他的沙发靠背。雍晋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黑压压的投影盖住了他的身体。像是环抱的姿势,他微凉的指尖停在周君的嘴唇上,声音低沉地:“让我看看。”
雍晋的手指很长,食指上扣着银制戒指,戒托血红宝石。宝石是硬的冷的,手指是软的温的。强迫他张开了嘴,摸索着他的牙齿,缓慢地颗颗摸索。他嘴合不拢,口涎顺着嘴角淌出。这真是太狼狈了,他想要合拢嘴,却更像吮住嘴里的指,如讨好又谄媚一般。
于是周君难受了,眉毛皱在一块。像是被欺负了一样,脸上透出些许愠怒和羞恼。雍晋嘴角勾得更高了,也更得寸进尺,不止摸牙。还亵玩地压弄指下湿软的舌头,又将中指抵了进去。
牙关环着嘴里的手指,周君在用力咬与忍耐间来回徘徊者。上颚被关节碰得很痒,宝石刮在黏膜有些疼。他被迫出了声,求饶似地抬眼望向雍晋,含糊地认错。雍晋叹息着将手指从他嘴里抽出,湿漉漉的指头在他下巴处抚摸着,轻声道:“真乖。”
雍晋那使人焦躁的逗弄态度,居高临下的姿态,令周君不断地在心中劝解自己,要忍耐,要有教养。他看着雍晋从兜里拿出帕子,边擦手边开口道:“牙齿生得很好,并不需要看医生,约会照旧。”
周君勉强笑道:“是吗,还真是要谢谢您的一番检查。”雍晋点点头,竟然承了他的谢。雍晋正准备要走,却又似临时想起要事般道:“对了,还请替我想你兄长问好,上次码头的事,真是承蒙他诸多关照了。”
雍晋语气官方,周君没能从里面琢磨出个所以然,只犹疑点头,还问道:“你与家兄相熟?”
他话音刚落,就见雍晋好似有些诧异,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刻他似笑非笑道:“也许下次可以一同出来吃个饭。”
周君有些怀疑地看着雍晋,这人却不多言,只说:“时间太晚了。”他礼节性地将人送至门边,雍晋弯腰同他贴面亲吻,嘴唇是干燥的,在他脸颊上蹭过,留下鲜明触感。一句晚安在门关上前,落在他耳畔。
吻是细细碎碎的痒,像猫舌头舔过。又没那么粗糙,是平滑的。门被关上后,周君站在门口,愣神了一阵子。他想大哥的态度,雍晋的态度。有一种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着。
雍晋为什么要来接近他,如果真是因为雪莉陈的事,怎么样也不该是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不该是约会、见面,亲吻。
回神才发现,雍晋的外套遗落在一旁的落地衣架上。是件深蓝长款的大衣,他将之取了下来,打开门。
走廊空荡荡的,一地月色,早已没了人。他关上门,抓着那外套坐在沙发上看。摸了口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瓣不知什么时候落进去的梨花瓣。他将大衣翻来覆去地看,非但没有发现出个所以然,还无意间嗅道了衣服上雍晋的味道。
浅浅冷冷的香,混着雪茄的味道。等他反应过来,忙将凑到鼻前的大衣推远了。他没有敢丢,只放回了那落地衣架上,不敢再看。周君疾步走进浴室洗漱。他刷了牙,洗了脸后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暗自庆幸,挺好的,到底没脸红。
这时又想到刚刚被人玩弄口腔的场景,脸颊到底是不争气的,一寸寸地爬上了红晕。周君擦干自己脸上的水,回到了厅里。唱片机还在放歌,到处都是音乐的声音。一首曲子过了,换了第三首第四首。
女音到男音,低沉到激昂。他在留声机旁边发现了那张被拒绝的电影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雍晋是知道他的拒绝的。原来他坐电梯上来时,雍晋拿着电影票,从楼梯道追了上来。
遐想里,他好似看见了雍晋爬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想,大概也不是他想的那样,那人肯定是别有目的的,然而心中再多的劝诫依然没法压抑他的笑意。那情绪似肆无忌惮生长的爬墙虎,给点阳光,便回盘踞在建筑上,生得到处都是。
第11章
一夜好梦,第二日杨小姐给他来了电话。杨小姐是他国外认识的女同学,近日才回的国。是位新时代女性朋,为人处事洒脱,周君将她当红粉知己。知己邀约,周君欣然赴往。
出行前他想了想,还是同正在屋里收拾卫生的阿妈说:“如果一会有电话来,请务必给我记下,晚上我再给人回电。”阿妈拿着抹布,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家先生。要知道先生的电话不少,但先生从来没有特意嘱咐过。
都是阿妈自觉记下后,先生回家,便懒洋洋地翻着电话旁边的那份小本子。想回哪位就回哪位,从没有今天这般上心。于是阿妈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一抹,询问道:“先生,还是照旧回他们吗?”先生以前说敷衍过去便好了,他回来以后回看着办。
先生穿着一袭收腰西服,正探身拿伞。听到她的话,便回头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好一会才道:“不,你就说我出门赴约,也许第二日才回。”
抱着好心情,周君开车去接杨小姐。他们两人约在了西餐厅,用餐过后不去跳舞,杨小姐不喜欢那些。杨小姐从小生在国外,对国内的文化很向往。饭后他带着人去看皮影戏,走大街小巷,还穿着一身西装,坐在街头向买糖人的老伯学捏糖人。
然而实在太难,最后便取巧地捏了朵玫瑰,鲜花赠美人。杨小姐被哄得很开心,可爱的脸红扑扑的,绵软地在他耳边留句情话。周君心里不能说没有动心,但那点动心就像小小的水花,刚散开几圈,就悄无声息了。
杨小姐身上很香,但他总觉得少了些许味道。于是后来他们去游湖,杨小姐架着洋伞,戴着一双蕾丝手套,坐在摇晃的小船里。郁金香色的裙摆蓬松着,几乎要淹到周君的膝盖上了。
湛蓝的天边,深棕色的船,船上有美人,像副古典西方油画。明明是好看的,却还是不对。直到杨小姐从银盒里抽出细长的女士香烟,在烟嘴上吮出一圈淡红,烟味冷冷的,凉凉的围绕在二人四周。他这才觉得对了,却也没去细想,究竟对了什么。
杨小姐靠在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道:“斯蒂森,我前天在剧院见到艾伦,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装起了英国人。”周君握着船桨,有些惊讶道:“艾伦来中国了?”杨小姐有些嘲笑道:“大约是德国混不下去了,便来中国装神弄鬼吧。”
艾伦是他们大学同学,名声是不太好的。周君同这人没太多接触,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艾伦也来中国了。他问:“装英国人是怎么回事?”
杨小姐眯着眼想了想:“就听周围人介绍他是英国来的商人,和军方合作密切。谁知道呢,也许是在宴会上,仗着别人不知他的底细,胡乱吹嘘吧。”
周君也没多问,话题转的很快,没多久便转到下一个话题去了。说租界谈国事,说到学生游行。杨小姐是很赞同的,她觉得这是有思想争取自由的表现。人只有了自己的思想与智慧,才能认识到这个世界,悉知世事愚昧不公。
杨小姐的态度是这事总不会闹得见血,但这要是上了报,学生们的努力与舆论压力便能使上边的人改变决定。
周君觉得上面人要做什么,怎么可能仅凭区区几个学生来场小打小闹的游行就能改变,怕最后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他是不会去反驳杨小姐的,杨小姐说,他便听,不时应声着,虽然心里不赞同,但也不会表明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