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节奏,”谭硕道,“建立在这种复杂节奏上面的钢琴织体会比你眼前看到的东西还要复杂许多。所以,如果真的照这样写下去,最终的成品……可能会很难。”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不由怔了一怔,咀嚼这些话的意思。在他的演奏生涯中,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技术水平。技术是他的强项,也是他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方面,可是听谭硕刚才的意思,如果谭硕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写,那么在作品的这个部分,就将出现一个连秦海鸥也感到吃力的技术难点。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让秦海鸥觉得很难想象。但是,谭硕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用考虑我,”秦海鸥想了想,最后说道,“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真的很难,我可以练。”
谭硕沉默着,不置可否。秦海鸥又道:“技术只是一种手段。如果你认为,这种写法是展现音乐的最好方式,那就不要犹豫去使用它。”
“技术只是一种手段?”谭硕转眼看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秦海鸥纳闷,“难道不对?”
谭硕站起身来,缓慢踱了两步:“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你从前把技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表演时紧张吗?”
他这话一箭穿心,秦海鸥瞬间僵硬,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尽管他如今已经克服了紧张的心理,也想通了其中的过程和缘由,但从前谭硕总是在暗中或是从侧面对他进行引导,这还是谭硕第一次正面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秦海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谭硕,气氛顿时变得肃然。
“因为你忘了一件事,”谭硕见他认真在听,接着说道,“演奏——它不仅仅是为了展现技术而存在的,它是为了音乐才存在的。”
“你以前就是太在意技术了,才会忘了演奏的真正目的,在半道上迷了路。”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但秦海鸥却感到字字重若千斤,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他知道谭硕是对的。他原本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钢琴才走上了这条路,可随着背负的期许渐高,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目标。他的成功掩盖了他的缺陷,蒙蔽了他的感官,他在黑暗中苦苦寻求出路,却只能令痛苦成倍叠加。谭硕迄今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他重新看到原本就一直存在于前方的那点光明。谭硕给予了他最大的保护,让这个过程在无声无息间自然而然地发生,终于将他引归正途,但时至今日,听到谭硕的这番话仍然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惊和警醒,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因为狂喜而忘形,却也不会由于谭硕今日的敲打而产生过度的压力,因为这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现在,从根源到现象,从原则到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透彻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这时谭硕又道,“作为一个音乐家,如果你背离了音乐,那么音乐也不会再眷顾你。这一点,你最好也不要忘记。”
“我会记住的。”秦海鸥郑重地承诺,对谭硕,更是对他自己。
“从前我总认为,保持我的技术水平和状态,并争取更进一步,那就是我将来的目标。但是我错了。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如果停止了对音乐本身的探索和追求,那么技术对他也就失去了意义。以前我就是在这方面做得太不够,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虽然表面上我像个正常的人,可实际上我却是个跛子。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一点,教会我重新用双腿走路。我知道这条路很长,我才刚刚开始,但我不会再迷失方向了。”
谭硕笑了笑,秦海鸥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放心。他一直避免在秦海鸥面前直接剖析问题的根源,就是因为时机未到,他担心适得其反。可如果不把问题讲透彻,如果秦海鸥不能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的严肃性,他就无法真正地走向成熟。而现在,他们双方的努力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半年多来秦海鸥的变化是巨大的,谭硕不仅目睹了他的成长,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知道从今天起,秦海鸥的问题已经不再需要他来担心,他可以彻底放下这件事情,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秦海鸥已经重新起飞,他也不能落后。
这一刻两人心绪激荡,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秦海鸥率先回过味来,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所以……你其实是怕我因为这个作品的技术难度太大,又陷入从前那种怪圈?”
谭硕张了张嘴,他刚才确实是有这个担忧的,现在却没有了,但秦海鸥以为他还在犹豫,又立刻抢道:“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喜欢这一段,不是出于技术方面的考虑,而是因为我认为它最能表现鼓声和舞蹈的那种感觉。不管它在技术上是简单还是困难,就目前来看,其他几段在音乐上都不如这一段这么淋漓尽致,所以它就是最好的。你别再犹豫了,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写吧!”
他带着热切的期待望着谭硕,谭硕知道自己再不表态这个人就该急了,忙笑着点头:“好,咱们就这么干!”
第六十五章
彻夜狂欢结束后,谭硕和秦海鸥回到吊楼,发现赵非竟然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屋里全是酒气。这时天光大亮,两人精疲力尽,顾不得那么多倒头便睡,三人直睡到下午才陆续醒来。起床后一问才知道,原来赵非昨晚也遇到了和秦海鸥同样的情况,当他四处拍照的时候,有姑娘请他坐板凳,但他没有秦海鸥的运气,没人告诉他其中隐藏的暗示,也没人阻止他,直到他被那姑娘拽着胳膊带离了人群,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吓得够呛,连忙拒绝,但是已经晚了,又拼命解释,无奈双方语言不通,交流不畅,反而越说越乱。最后赵非拔脚要跑,那姑娘生了气,叫来一群人堵住他,罚他喝酒,直把他灌倒才罢了手。再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他送回了小黑家的吊楼,那以后他就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何时回来的。
秦海鸥听赵非说完,觉得有些后怕,心想幸亏昨晚小黑和谭硕就在旁边,否则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因而又对赵非充满了同情。但是谭硕就没有这样好心,幸灾乐祸地对赵非道:“人家姑娘不就是想和你亲热亲热吗?又不会把你吃了,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宁死不从还要跑。”
赵非叫道:“你有良心,我让你来!你别看那小姑娘嫩得跟葱苗似的,她力气可大着!要是让她抓住你,你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