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只觉脑袋一疼,有些迷迷怔怔地想着:大将军……大将军是谁?
被系统篡改过的记忆终究是圆满无缺的,楚昭很快回忆起这是自己极为信任地部下,被派去镇守陇西,在犬戎的混战中孤军深入,却因为后勤线拉得太长,终究埋骨大漠,其副将李卫国带回了他的头盔和左贤王的头颅。据苏溪说名将的头盔有镇邪的作用,所以现在还放在楚昭卧室里。
陈参原本木木呆呆地平视前方,就算被刘岩点名也不为所动,听了张庭提到大将军,却像突然活过来一样。
他身为尚书仆射,虽然在南书房建立之后,手中实权减少很多,一举一动都受皇帝及其秘书班子的辖制,甚至当年比他地位低的方子安都率先进入了南书房,这几年一直有传闻陛下是打算遏制外戚,甚或去母留子。陈参一直表现得非常识相,不与崔景深争锋,还主动疏远了所有的朝臣,而这一切都只是明面上的,事实只是因为陈参暗地里已经接掌了未尝楼。其受楚昭倚重的程度比之崔景深也不遑多让。
因为看不惯崔景深平素为人,陈参本来不打算掺和此事,此时却抬头看了御阶上扶着头神色迷茫的少年天子一眼,然后突然做了一个手势,最末就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臣突然出列,上本弹劾张庭,说他宠妾灭妻,逼死了自己的正妻。
听了半天无聊的掐架,突然来了一点内宅八卦,楚昭不过一介凡人,也不能免俗地起了八卦之心,莫名低落的情绪也高昂起来,很感兴趣地问道:“哦,覃宏,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臣不过从六品,上朝都站在殿外,也就是几年前的殿试见过皇帝一面,再没想到陛下居然知道自己名字,当下忍不住热泪盈眶,赶忙低下头擦眼睛。
这覃宏颇有些讲故事的天赋,当下便绘声绘色地讲这张庭一家子的奇葩事。
却说这张庭乃是个大孝子,非常孝顺母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到了什么地步呢?张庭三四十岁的时候,还跟母亲睡在一个屋里。一旦他的老婆跟母亲有矛盾,他就无条件地休妻。第一个老婆上吊死了,第二个灰头土脸地被休掉了,到了第三个老婆更不得了,被张庭一家子为了嫁妆给害死了。
张庭再没想到这些人会把家中私事于此时掰扯开,气得脸色煞白,大骂覃宏血口喷人。只说自己和母亲同住,乃是因为他从不接受贿赂。只靠公务员那点工资当然就不够用了,所以家里房子很破,不得不与母亲同住。解释完这一点,张庭更表示自己根本不爱那铜臭之物,怎么会为了嫁妆害妻子。你这是污蔑!是造谣!反请楚昭治这小吏之罪。
楚昭一听也觉合理,张庭的确视金钱如粪土,清廉值不是作假。
覃宏此时已经从被陛下唤名字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以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之所以张庭的几位妻子不是过世就是被休,关键原因就是张家这位老夫人对待媳妇很苛刻。可这位婆婆却对张庭的贵妾却很好,因为此女是她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和张庭算是青梅竹马,据说两人情深意重,只是因为当年张庭娶了老师的女儿,所以不得不让真爱委委屈屈做妾。
很快张庭的第一任妻子就无缘无故的上吊死了,又娶了第二任妻子,是在朝廷动乱张庭外放的时候娶的。这女人据说有些江湖气,不太检点,回京后就被净身出户。因为张庭名声极好,并没有人怀疑指责张家,反倒有没落的小世家上赶着结亲,于是又娶了第三任妻子,也是个同样丧偶的寡妇。
这时候作为真爱的贵妾已经魂断神伤了,因为母亲的缘故,张庭这个孝子便越来越宠妾灭妻。婚后几年,正妻带着一个女儿给张家做牛做马,操持这位清官一家上下的吃喝,甚至要服侍小妾生的那二男一女。说来也怪,张庭的三任正室,居然一点血脉都没留下,反倒是小妾的儿女都养得极好,儿子还中了秀才。如今儿女长大了要娶妻嫁人,就看上了最后这位正妻带进来的嫁妆。而此时张庭的第三任妻子积劳成疾,已经得了重病。此事原本并无人知晓,还是正妻带来的女儿和崔家有点渊源,一次宴会上拦住崔相喊冤。崔景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插手此事,跑去张家一看,好家伙,正室居然住在仆人房里,而庶子庶女正在用正妻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准备婚事呢。
这可真是奇闻了。可叫人绝倒的还在后头呢——张庭好面子,回去就把重病的妻子逼得沉了湖。
简直是极品渣男啊,怪不得师父今早上没头没脑地说要罢黜此人了。
第122章
众人眼光一时集中在张庭身上。只见他额头青筋暴露,声嘶力竭地申辩,说第一任妻子乃是因为在自己任和县县令之时,被豪强羞辱后上吊自杀,而现任则是暴病身亡。跟他和曼儿没有关系,说完又砰砰砰磕头,请陛下明鉴。
当下就有人问了,说你那庶子庶女又没有养在正室名下,凭什么结婚嫁娶都能得正室的嫁妆。正室可有个女儿呢,那嫁妆怎么也轮不到妾生的儿女吧。
也不知是不是气疯了,张庭居然在朝上对着那位同僚咆哮道:“此乃我家事,与尔等何干?”
楚昭简直目瞪口呆,心中不由大为感慨,看来清廉值并不代表人品。
用人实在是门复杂的学问,自己且有得学呢。
但他也不能当庭就处治张庭。因为张庭毕竟算是寒门清流的代表人物。今日的朝争,虽然看似只是一件小事,触动不了崔景深这棵大树,也不影响改革的大局,其实一个处理不好,在郭全离开的当口,可能引发寒门对崔景深的不满,导致改革派内部出现裂痕。
而且张庭到底不是傻子,他今日敢对着崔景深甚至陈参发难,要说他背后没有主使者,楚昭绝对不能相信。张庭不过小人物,当务之急是找到在背后放冷箭的人。
与之相比,张庭家后宅的那点争斗,虽然十分恶心人,但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了,处不处理只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情。毕竟对于皇帝来说,臣子若是完人,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有些私德上的毛病,用起来反而更加顺手。
所以楚昭想了想,就采取了冷处理,将张庭参崔景深,覃宏参张庭的折子都暂时留中不发,又对着几位大臣温言安慰一番。
下了朝,皇帝先走,大臣接着便三三两两散去,这时候就能大致看出朝中的派系了。崔景深大步在前,身后跟了一群唯唯诺诺的大臣。
林轩看到这副场景,有些感慨朝堂上风向变化之快——纵然并非崔景深刻意为之,权倾朝野之势已成。而且原本最为看好,也最为防备的韩起,却已经提前陨落了。对命运的起起落落已经淡然处之的老人,此时也不由满心都是唏嘘感慨。
因见崔相今日面色阴沉,料想他因庭上之事生气,群臣皆如鹌鹑一般,更没有一个敢走在他前面或者与之并行。
崔景深走到安门宫墙下头,正待上马车的时候,却被人唤住了。
“晚来天欲雪,崔兄可愿与我小饮几杯?”卢恒一身深红色的朝服,微笑地倚靠着背后的城墙。
崔景深一见是他,微微缓了严厉的神情。
卢恒,崔景深还有楚昭可算是竹马竹马。今上潜邸时期住在上方山,有一点时间的境况十分艰难,那时候崔景深也住在山上,教导楚昭读书,卢恒每日无所事事,三人便时常小聚。
虽然出生世家,但三人都对当时的时局很失望,为国家忧心忡忡,彼此之间就很有共同话题,免不得相互抒发自己的远大抱负,而且“相期以相业”。
涉世未深时结下的友谊,在心还没有冷硬之前感到的温情,都是会影响人一生的东西。
因此,在元嘉初年的时候,崔景深和卢恒这两个不论是家世还是才学,都堪称势均力敌的世家才俊,在政坛上的确称得上携手治国,与皇帝君臣相得,一起开创了新局面。就算楚昭有时将崔景深或卢恒派出去外任,三人间也是书信往来不断,所谓“各相望不忘”。
然而好景不长,北边突然出事了。
元嘉二年暮春时节。草原上因为一个女人爆发了一场大战,犬戎正式分裂为东西两部互相攻伐。密宗和旧教之间也不停地互相刺杀。时任右贤王的赛也亲王一举打败了左贤王,然而却在和大萨满最后的决战中双双跌入祁连山悬崖。赛也亲王身边的侍从封锁了消息,大楚北边的情报网也遭到不明势力的打击,一时反应不及。
当然,原本犬戎皇族的内斗对中原王朝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卢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的确是被吓到了。卢恒当时已经完全执掌卢家,有了自己的情报系统,又受楚昭宠信,自然知道赛也亲王就是大将军韩起!
果然,过不几日,就传出大将军带人孤军深入犬戎,大破王庭,之后却因为后勤补给跟不上,被人围攻,最终埋骨他乡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卢恒第一反应不是开心犬戎对大楚的威胁减小,而是下意识的担心寄奴,赶忙去宫中求见。理所当然没见着。
韩起在北边势如破竹,功劳几乎要震动寰宇,这一次失败明面上归因于后勤补给跟不上。因为刘岩是崔景深的徒弟,导致军队一系的势力将矛头对准崔景深。甚至连楚昭都因韩起的死对崔景深起了疑心。
那段时间崔景深在朝中很受排挤,几乎算是半赋闲的待罪状态。
然而不过几日,形式却又峰回路转,奔流直下。
——皇帝病了。病得很重。听说一贯勤政的新皇病到连朝政都不能理的地步时,卢恒终于忍不住,跑去宫中求见。
大明宫飘散着浓郁而苦涩的药香,皇帝却没有在屋里。苏溪眼眶晕红,带着卢恒去了小花园的凉亭里,大楚的君主正斜倚着栏杆,对着手里的一只木头雕刻的胖龙发呆。那眼神怎么说呢,几乎叫卢恒落下泪来。那一刻,卢恒真的很嫉妒韩起,能够被这样的人深爱。
想当年韩起在他们身边只能行奴仆事,顶多担当侍卫的功能而已。每每三人聚会,甚至都不能入座。谁知几年后,一个军奴出身的将军之死,几乎打散了大楚的权力核心。
陛下看着手里的木雕,面色如常地问道:“九渊,外面的事情就靠你了。我再病一天,再病一天就能好起来。”
卢恒皱着眉头,问他:“那个犬戎奴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连正事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