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虽名为厅,其实只是一个较大的四面有栏的敞轩而已,外头一片草地已经改造成了烧烤场。
清风自四面拂来,院子里肉香浮动,楚昭吞了口水,摸出自己顺出来的一壶酒。刚才崔景深看他看得紧,现在倒可以醉一场,醉倒了便好好睡。楚昭摸着酒壶,心想:自己这般无趣又平庸,估计今日的相亲就没戏了。
正想得美,忽然身后一指轻触其腰间,楚昭顿时一个激灵,回过头来。
只见方子安幽魂一般立在楚昭背后。
他身材瘦削,气质阴沉,不像掌着户部,倒像管着刑堂。
“刚才他们说的话,殿下都听见了?”因为逆光的缘故,方子安的眼睛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楚昭放下酒杯,想不到他会主动提起这段不怎么光彩的往事,一时不明白对方的想法,只点头道:“英雄莫问出处。虽然我听见了,但是也不会当真的。”
“臣……这些年之所以能够熬过来,就是因为想要再一次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论处境如何艰难,都不会放弃,只是因为我想要报答他的话,便唯有一直一直努力,走的高一点再高一点。微臣……一直想要找到当年救过我的人。”方子安的声音和姿态都透出一种阴郁凄厉的感觉,像是长在阴暗墙角的花,终究不甘心的要开在阳光下。
然而楚昭却读出方子安隐藏在冷厉态度之下的局促和羞涩。果然再强势的人面对曾经的不堪,都会显出无措和尴尬,这也在情理之中。
看着面前的青年,楚昭略带几分疑虑地说:“这么说,你找到的救命恩人,是……是我王叔?”
方子安一愣,然后重重点头,又微微摇头:“是也不是。其实微臣虽然找到了恩人,可是微臣的恩人啊,他的身边卧虎藏龙,我要想让他看见我,便只能另想办法。只是我人微言轻,不知到底能不能帮到他。”说着,他抬起头,直视楚昭的双眼。
“唔……”楚昭这下放了心,他沉吟道:“说不定你帮了大忙。”
青年听到这句话,便有笑意透出眼底,似乎想要开心的笑,但是又为了维持形象而强自忍耐。
谈笑间,楚昭听到前面再次传来曲乐声,虽然隔着重重屋宇,仍然依稀可闻。乐声中,还有门扉吱嘎的呻吟,是小院的侧门被人推开的动静,大概是派去蓝田王府拿胡椒粉的仆人回来了。
与此同时,突然耳边传来系统嘀嘀嘀的警报声,楚昭心中一凛。每次系统发出这种声音,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危险正在迫近。
那么,是有刺客吗?
方子安奇怪的看看楚昭,不明白楚昭为何突然沉默下来,而且神色无比古怪,然后,他就听到楚昭靠近自己,低声说道:“子安,有刺客。”
柔和的声音打在耳边,热热痒痒的,方子安一贯不好男色,甚至因为幼年的经历仇视蓝田王之流,此时却也觉心头一酥,忍不住轻声安慰自己年少的主君:“别担心。”说着拍了拍掌。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是王承嗣。
方子安凝视着楚昭,他的声音又轻又快:“殿下,承嗣是我的知交好友,虽然表面上看是王家大公子王若虚的人,其实因为早年受过王若谷大将军的恩惠,愿意率城守军十万,效忠于殿下您。”
楚昭有系统面板,知道王承嗣是可以信任的,就说:“起来吧。现在有刺客,你们身上有兵器吗?我的性命暂时就要靠你们两个了。”
楚昭话音刚落,方子安和王承嗣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几乎有些哽咽地叩首道:“殿下尽管放心,除非从我身体上踏过去,否则绝没有人能伤害你分毫。”
说话间,院落外便有人轻声道:“属下遵蓝田王之命,特来送香料。”
方子安看了楚昭一眼,神情略微放松,就要过去开门。楚昭却拉住他,摇摇头,比了一个五,意思是门外有五个人,但他们却一个人的脚步都没听到。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王承嗣神情一紧,他自幼拜入禅宗门下,学的是正宗玄门心法,然而便是他,居然也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再者,山庄今日守卫森严,这些刺客无声无息就能到此处,可见武功高强,而且,必定是出了内鬼。
“门外是哪一位,请进来说话。”楚昭将身上的匕首递给王承嗣,然后稳了稳声音,开口说道。
院门悄然打开,走进一个番僧。此人穿一件袈裟,都入秋的天气了还露出半个肩膀,双颊凹陷,看着瘦骨嶙峋,手里却抱着一个奇怪的钵盂。身边跟着四个从人。
楚昭看着他,拜系统所赐,已经知晓此人的身份,便冷冷问道:“我竟然不知道密宗里的大萨满,西域十六国的帝师,居然也替蓝田王跑腿。”
第112章
时间已是九月,夏还未褪尽,肃杀的秋风便迫不及待的赶来了。然而皇家别院里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蝉,草丛中也该有蟋蟀的鸣声。
可是自五位来自异邦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院落外,所有的声息便在院中绝灭了。这是什么样的修为?就连楚昭这个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也感觉到了一种寂灭的境界。
王嗣宗的心仿佛被一个拳头捏紧了,他的修为已提遍全身,然而今日参加游园会,自然是一件称手的兵器都不能带。昭殿下让给他的那把匕首,便是三人唯一的武器,然而随着那番僧每走近一步,他心头的骇异便越深。
这西域来的大萨满竟然还未出手,就已经全然压制住了帝都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第一高手王嗣宗!
是的,纵然只是杂牌军,王嗣宗能够在现今这般纷乱的局势中统领都城仅剩的十万禁卫军,又岂会是等闲人物?然而即便是他,在面对大萨满时,也只觉对方身上有一股无声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宝相庄严的神佛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直欲跪拜。
或者是一眼就看出了在场谁的武力值最高,番僧的目光最先锁定王宗嗣。
王宗嗣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直击人心的威压,异域来的和尚居然要利用本门秘术,于未交手之前,先行折损他的一身傲骨!从而达到先声夺人,让中原损失一员大将的目的。
如若跪下,这一辈子便再也走不出大萨满此番带来的阴影,甚至还可能再也不敢违抗这异域来客的一个眼神。便如同把身体里的一条骨头抽走,人也就只是一滩肉泥而已。
此战之后,即便王宗嗣还活着,便也算是废了。别说是领兵和犬戎人作战,只怕会就此沦入浑浑噩噩的境地。
大萨满要催夺的不是王宗嗣的生命,而是要用秘法夺取他心底最深处的依靠,取走他之所以能够挺直脊梁做人的那点护持。
这就是密宗的无上法门——十方愿力。
沙伽派虽出自密宗,其佛门心法即不象它所出自的天竺,也不象东汉年间流传到中土从而被发扬光大的释宗,因为沙伽派久行于地野天僻的蛮荒之地,为其风俗习惯所浸润,潜移默化之下,其心法内凶悍狂暴处与慈悲之念交杂,将如此,却也同样有种叩问生命根基的本真之力。
王宗嗣只觉面前的番僧未出一招,然而自己骨头中似乎有什么已经快要被粉碎了,这种失去让他的灵魂都要颤抖起来,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然而这种忧惧一旦生发出来,更是不战自败。
这就是番僧这行人一路走来,别院的护卫居然没有阻止的原因。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有阳光给天上的云絮镶上一道金边,一缕缕光线从云层中投射而下,将满脸慈悲相的大萨满照的宝相庄严。一个威严华美已极的具象佛国自彼岸弥漫聚合,用大慈悲以狂暴之力席卷而来,让人心中一阵恍惚,继而被浸透心魂。
除开楚昭三人,敞轩中原本还在劳作的下人们,已经全都悄然无声地跪了下去,有的甚至流出了眼泪。这些人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沉浸在沙伽派的大宗师凭借一己之力创造出来的彼岸幻象中。
这种诛杀方式是典型的密宗特色。传说中”不需举刀动枪,只需观想大威德(金刚),就可将异端的魂灵送入文殊佛国”的密宗法度。
因为系统的庇护,楚昭应该是全场唯一一个不受半点影响的人,为今之计打是打不过的……
就在王嗣宗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往前扑倒,粉身碎骨的时候,楚昭似无意若有意地开口,插入这场高手无形的较量中,他说:“我竟然不知道密宗里的大萨满,西域十六国的帝师,居然也替蓝田王跑腿。”
一句话化解了那来自彼岸的无上威压,叫王宗嗣原本已经开始打颤并且微微弯曲的腿弯重新挺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