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澧坐电梯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拧动,脱鞋脱外衣。
他没开灯。也不穿拖鞋。
黑暗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一样温柔地裹上来。
周澧放松一直绷紧的脊梁,瘸着腿走入主卧,把自己摔在床上。
没拉窗帘的落地窗外,橙色的车流传来喧闹的生机和凉薄。
他张开眼无言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平行四边形的光,开着灯的车上从楼下飞速跑过去,光也跟着飞速在天花板上跑过去。
周澧想起那个女人。
脸没有攻击性,凌厉的目光能杀人,刻意微笑的时候温柔平和。
周澧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那双手上。
那双手覆盖住他的膝盖。
周澧咽嗓子。
在一个戏耍了他的陌生女人面前勃起,尴尬得简直要死,但是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在蠢蠢欲动。
周澧猛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不要脸的死变态。
道德感和羞耻感让他全身浮起薄红。
他本该感到愤怒——
因为故意戏弄残障人士的恶意而愤怒。
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那个女人兴味的目光和笑容。
——还是算了吧。
周澧疲倦埋头进冰冷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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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周澧以每周叁次的频率去和康洁谈话。
那天以后的治疗都很专业,医生和患者一对一,关上了门隐秘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偶尔,很偶尔。
周澧看着与他礼貌地错开膝盖的康洁,会想起一个轻佻的女人。
一个用笔如用刀,让他因为不算太出格的触碰就在梦里急促地喘息的女人。
女人是化着妆的无底深渊,是拥有美丽面孔的塞壬,只用浅浅吟唱几句就勾引得一艘船的沉没。
他凝视着康洁桌面上一支普通的蓝黑色碳素笔,脑子里某个角落却在想。
也许她不过是随意勾了一个傻乎乎的瘸子几句,转身的时候光影斑驳,眉眼间的温度迅速冷却,一切就归零,遗忘。
周澧不受控制地因此情绪低落。
她有在危险边缘的张力和美。
可是危险注定伴随着诱惑。
对活得四平八稳的周澧来说,轻微的勾引就已经能让他湿了眼眶。
在贴着墙根打伞走路的时候,周澧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怪兽,一张嘴就吸走了他所有活力。
这个时候周澧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女人,那个踢了怪兽一脚的女人。
周澧为自己这个比喻发笑。
但事实上她的确是穿白大褂拿着尖刀的骑士,初次见面就把那头猖狂了许久的怪兽杀个片甲不留。
品尝过了生活的起伏,怎么还能忍受被怪兽奴役压迫的日子。
周澧想再见一面。
上帝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可以与无数人打过照面,平凡得像汉堡配可乐。
可再见一面就是他指缝间漏下的恩赐。
周澧花光这辈子的运气,求来了一个再见一面。
周澧在公寓的电梯遇到了她。
在命运转折点悄无声息地降临之前,他面无表情地按下电梯按钮,看着数字从二十楼蹦到十二楼捎带上他。
电梯停住时有轻轻的咔哒声,与心动声很像。
门在他面前轻巧滑开,礼物盒上的丝绸顺滑地抽离,露出里面的女人。
流星从远古坠落,一把利剑插入夜幕。
周澧无声屏住呼吸。
他想这个电梯也许是潘多拉魔盒,里面的女人象征爱欲,嫉妒,贪婪,占有。
可是她是快乐本身。
女人斜倚着金属色的墙壁,齐肩的短发有几根翘起来,她随电梯开门而抬头,脸上是熟悉的不耐烦。
周澧一眼认出她涂了口红。
女人似乎是想起了他来,懒散地抬抬眼皮扯起一个笑,替他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周澧低着眼睛跨进了电梯。
电梯门嘎吱嘎吱合上,不像打开时那样流畅。
拆礼物的人被关进礼物盒。
狭窄的空间让气氛一下子粘稠起来。
女人站在按钮一侧,她稍微偏偏脑袋,脸上的笑已经落了回去。
“几楼?”
周澧深呼吸,蜷起手指,声音扁平地回答:“一楼。”
一楼的按钮已经亮着灯,女人瞥了一眼就没再动弹,电梯厢顶从上往下打的灯光显得她的脸上透出病态的憔悴。
女人很累似的抱臂靠着墙。
电梯下坠,有直冲脑门的失重感,让人产生站不稳的错觉。
周澧晕乎乎地想,上次她似乎说——要来看看御嘉苑。
所以她是已经搬来这里了吗?
胸膛里那个奇怪的器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鼓噪着蹦跳,跟揣了一窝兔子似的耳朵碰耳朵吱吱乱叫。
这可不行——周澧皱着眉想。
不该有的奢望还是趁早灭掉比较好。
周澧收敛表情,脊背挺得更直,自认为不动声色地把右脚挪走。
在他尽量离女人柔嫩的身体远了一些之后,他的呼吸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滞涩,周澧居然涌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的世界像核桃,渺小顽固,撬开他总要头破血流。
而且——小小的核桃壳,他费力蜷缩才能安置身体,别人怎么可能会不嫌弃。
周澧垂下睫毛,两个人的影子都安分地蹲在脚底下,他们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沟底是无数的现实。
周澧心情突然低落下来。
………………
喜怒无常。
女人冷静地通过反光的电梯门观察他,无声笑了笑,在心底给出评价。
情绪大抵内敛,但是仍然在刮过眼角眉梢时,从某个细微的颤抖泄露内心的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