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客人们一起喝酒享乐的大厅中,宿卫队长正和花|魁娘子调笑,没轮上执勤瞭望的宿卫们也和美人们颇为文雅地勾勾搭搭,他们出手大方,相貌英俊,各个也都身姿爽朗,又是情场老手,直哄得姑娘们花枝乱颤、满面绯红,这艘被他们重金包下的画舫俨然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唯独谢九渊板着一张脸,生人勿近,目不斜视,端的是道学典范,一个人喝酒吃菜,十分突兀。
宿卫队长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谢九渊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下趟江南怎么就绕不开画舫?
“无心秦淮风月”,对启元帝许的诺言犹在耳,这下可好,直接留宿画舫了,虽说是情势所迫,但谢九渊毕竟是个重诺之人,一而再地违反,外加情势危急,他心情是相当的不好。
比他心情更不好的,是旺财。
作为谢九渊的书童,旺财从小就跟着谢九渊,对他再清楚不过,说到去画舫,谢九渊如此爱看美人的性子,半点笑模样没有不说,还似有愁意,这显然就是有情况。
旺财愁啊,不过是回老家送信一段时日,回来就跟不上主子形势了,这怎么行?以后书童还怎么当?于是进了画舫,他就跟小宝公公套起了近乎,小宝毕竟是个小太监,进这种地方正是浑身不自在,又跟谁都不熟,旺财主动跟他说话解围,小宝感激得很,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旺财是越听越愁。
完了,彻底完了。
谢九渊读书的时候,内心虽不着调,却也是文武双全一腔热血,旺财那时候觉得,自家主子以后怎么着也能上个《良臣录》;谢九渊任鱼城主事,违抗上级救灾的时候,旺财觉得,自家主子再这样下去,以后可能要上个《忠烈传》。
万万没想到,自家主子到底是不走寻常路,这下可能要给《佞|幸列传》添上一笔。
旺财欲哭无泪。
爱美人也得有个限度,帝王可是天下之主,爷胆子怎么就这么大,说句大不敬的,先帝的后宫可是全殉了葬,一个不落都填进了皇陵!
这日子没法过了……
“旺财大哥,你怎么了?”小宝公公见旺财丧着个脸,担忧地问。
旺财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苦瓜还苦的笑脸:“没事,小宝啊,跟哥说说,咱们陛下是不是特漂、我是说,特威风?”
小宝公公对启元帝这个救命恩人是十分崇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夜色中,几艘小船飞速靠近画舫。
得到宿卫禀报的宿卫队长与谢九渊对视一眼,宿卫队长与宿卫们各自领了姑娘进了不同的厢房,谢九渊带着旺财和小宝也进了靠里的一间厢房。
小心攀上画舫的众黑衣人只看到一厅的残羹冷炙,想必都进了厢房寻欢作乐,为首的中年男子冷笑一声,暗道来得巧,手一挥,打了几个暗号,众黑衣人立刻分为两两一组,上楼进厢房,准备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灭口。
中年男子拦住了最后一组,对他们说:“你们去把梅大人提前领过来,让他开开眼界。”
两个黑衣手下会心一笑,复又登上了小船,回码头接梅子期。
返回的小船行到半途,就听到画舫上传来了惨叫之声,两个黑衣人不免有些得意,宿卫那些酒囊饭袋,果然是不堪一击。
梅子期跟着廿一廿二上了船,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们登上画舫。
眼前却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一边倒,而是一片混战,两个黑衣人立刻拔|刀加入了战局,梅子期往后退了一步,廿一廿二的刀就抵上了他的后背,于是他只得站在原地。
原来那声惨叫,是被宿卫没能一刀了结的黑衣人发出的示警。
明白中了埋伏的中年男子即刻一声厉啸,还没来得及进厢房或是厢房中宿卫还未找着机会动手的黑衣人迅速退出了厢房,飞奔回大厅。
宿卫们和谢九渊追击而至,于大厅形成左右对峙之势,中年男子眼睛一扫,发现少了四五人,知道怕是已经殒命,立刻怒火中烧,不多废话,拔|刀便砍。宿卫们也有人受了伤,既然这帮黑衣人还敢动手,那当然也是拔刀砍回去。
谢九渊见已然是一片混战,也只得抛却了战略,拔剑入局,先一脚踢飞几个清出场地,然后才出招制敌,招招见血,宿卫队长见他果然也是高手,杀得兴起,渐渐向谢九渊的方向靠拢,二人联手困住中年男子,专心对付这个领头人。
“小心!”
有黑衣人在宿卫队长背后偷袭,谢九渊将宿卫队长踢开,但没了宿卫队长,中年男子立刻猛然对他加重了攻击,谢九渊咬紧了牙,也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与中年男子单挑起来,宿卫队长无法突入战局,只得为谢九渊守护周围,免得他分心。
刀剑快速地对撞像是能擦出火花,谢九渊觑准漏洞,一招挑飞中年男子手中钢|刀,紧接着一个下砍,然后反力一个上挑,将中年男子的右手砍下,喷出的鲜血染上他的俊美眉眼,看上去如同杀神一般。
谢九渊的剑抵上中年男子的脖颈,明知故问:“谁派你来的?”
中年男子面露惊吓之色,这神色过于突兀,谢九渊暗道不好,就见中年男子从腰间摸出一串飞刀扔出,谢九渊堪堪闪过大部分,还是被伤了左肩,顿时怒不可遏,不退反进,将中年男子身首异处,血|花四溅。
宿卫们也解决了这些黑衣手下,只留了两个活口,顺便把梅子期和廿一廿二一波拿下,心中正得意,回身一看血浸衣衫的谢九渊,顿时又感受到了人比人得扔的憋屈感。
然后在众人佩服的眼光中,谢九渊摇晃了一下,倒地不起。
飞刀淬了毒。
宿卫队长登时在心中骂了句娘,让人把画舫开到岸边,一边大张旗鼓地喊“谢钦差为调查江南巡抚上画舫遇刺”,一边派人去请大夫,同时还把梅子期和廿一廿二公明正大地锁着带回了住处。
被粗暴关进空房的梅子期咬牙切齿:“你们这些狡诈之徒,竟敢锁本官游街!百姓会以为是我派人刺的谢九渊!”
宿卫懒得跟他打机锋,想到画舫,故意刻薄他:“梅大人,老子逛窑|子这么多年,知道清倌人分两种,一种确实是流落风尘,不甘自贱,这种老子也佩服,可怜下场,啧,都惨,多的呢,是第二种,老|鸨奇货可居,婊|子坐地起价,不是不卖,是要卖个好价钱,卖得风风光光。”
这“风风光光”四个字说像是直接砸在梅子期脸上,宿卫锁了房门,梅子期委顿在地,竟是疯一样地大笑起来。
送走了大夫,宿卫队长松了口气,让旺财好好守着谢九渊,然后才出去审梅子期。
幸亏只是迷药,否则要怎么向圣上交待?
谢九渊此时是人事不知,他梦见了同一个梦,元宵节时的那个梦,但与当时不同的是,他看得清听得清所有细节,仿若遁入仙家回溯时空的幻境一般。
他还是身在那池广阔的温泉中,怀里,搂着青年模样的顾缜。四面金碧辉煌,龙头源源不断地吐出温泉活水,暖雾缭绕。
这回看清晰的谢九渊不由惊诧,自己面容分明是未到不惑之年,三十多岁年纪,怎么会是一头银丝白发?
他侧目一看,写了“九郎”的那盏莲花灯在不远处飘着,写了“云堂”的莲花灯在池沿上。
自己在顾缜耳边问:“舍不得?”
顾缜瞪了自己一眼,转身想走远,被一把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