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刷刷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唐泛身上。
梁侍郎仿佛没有注意到大伙的反应,继续道:“前阵子唐郎中奉命前往巩县,查清宋帝陵被盗,并村民无故枉死一案,如今已经水落石出。只因宋陵之下又有一墓,经查明乃是春秋时巩侯墓穴,只因白莲教妖徒作祟,致使墓中异兽被放出,肆虐地方,为祸百姓,幸好得以铲除,又剿灭白莲教徒若干,此乃大功一件,以陛下和内阁原本的意思,唐郎中作为此行钦差,理应得到重赏。”
此言一出,落在唐泛身上的视线,顿时又多了几分灼热。
但也有些心思活泛的,及时捕捉到了梁侍郎话中的那两个字:原本。
果不其然,只听得梁侍郎话锋一转:“然而刑部与锦衣卫协同办案,当时刑部派出的是四人,回来却只有三人,河南清吏司员外郎尹元化不幸殒命其中,唐泛身为钦差正使,却不能不为此负责。”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彭逸春与陆同光等人恍然,他们从一开始就觉得梁文华不可能放过唐泛的,敢情先前他只是准备等到内阁那边的消息,再狠狠坑唐泛一把。
想及此,他们都不由为唐泛暗暗捏了把汗,也不知道梁文华接下来要说什么。
梁文华道:“功是功,过是过,朝廷向来赏罚分明,断不会因功废过,更不会因为官员的过错而无视他的功劳,唐泛功过相抵,罢免其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之职,着其冠带闲住,另赠白银五十两,以作还乡之资。”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怔愣的表情,落在唐泛脸上,道:“免职手令想必今日便会由吏部那边发过来了,你且等等。”
跟所有人相比,唐泛反倒是最冷静的。
冷静到几乎没有表情了。
唐泛啊了一声,一脸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的样子。
梁文华面皮抽搐了一下:“……唐泛,方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直接将唐泛削职为民。
先前梁文华从内阁打听到的消息,似乎是皇帝也同意了这个处置,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将削职为民改为冠带闲住。
虽然同样都是免职,但这里面是有差别的。
前者是将官员的身份革去,直接一撸到底,贬为庶民。
后者是保留官员的待遇,让你回家凉快去,以后如果随时要起复,还是可以起复的。
当然削职为民也不是不能复出当官的,但肯定要比“冠带闲住”难上百倍。
但虽然两者有差别,实际上也就一线之差,就算冠带闲住,一辈子得不到起复的机会,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跟白身一样?只不过听起来好听一些罢了。
梁文华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皇帝心软,捏着鼻子认了。
若唐泛现在是宰辅大臣,被冠带闲住,皇帝想起他的几率可能还会大很多,但他现在只不过是区区五品郎中,如无意外,基本上想也不用想了。
所以梁侍郎对于这个结果,还是基本满意的。
反正只要将唐泛踢出刑部,让他不能再当官,爱干嘛就干嘛去,没了官职,他也就跟去了南京的张老头一样,都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头唐泛听了梁文华的话,想了想,刚才他虽然在走神,不过确实也还留着一边耳朵在听,现在一回想,就想起梁文华说过的话了。
他迎上梁文华的视线,点点头:“都听见了。”
对自己的结局,他也早就有所料想,但现在这个场面,已经比唐泛预料的要好上许多了。
梁文华微微颔首:“接下来我们还有些事要议,你且避开罢。”
虽然梁文华提前公布唐泛的任免,但吏部的公文一天还没发过来,严格意义上唐泛就还是朝廷命官,此时让他避嫌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唐泛难堪罢了。
官场上的人向来将面子看得比命大,若换了别人被这样羞辱,即使是彭逸春陆同光他们这样的好性子,也会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偏唐泛一脸平静,跟没事人似的,对着梁文华点点头,又朝在座众人拱了拱手,甚至还露出笑容:“自在下进了刑部以后,承蒙诸位多般照顾,唐泛感激不尽,如今走得匆忙,怕是来不及请诸位吃一顿饯别酒了,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再补上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梁文华听得暗自冷笑不已,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呢!怎么着,还想着有朝一日回来报仇呢?只怕你这辈子都再无翻身之日了,我要让你的余生都在后悔与我作对!
在梁文华看来,尹元化就是死于唐泛之手的,他之所以不急着报复,正是要等唐泛罢官,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想如何就如何?只要稍稍对地方官暗示一下,保准能折腾得唐泛生不如死。
虽然心中早就千回百转,但梁侍郎面上却很平静:“你先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东西,吏部那边来了人,就会直接过去找你的,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些走的好。”
若说先前看梁侍郎与唐泛斗法,大家还抱着看戏的心态的话,此时此刻却忽然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心情,望着唐泛的眼神也有些变化。
唐泛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平静地听梁文华说完,他便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乍一看,步履竟然还有些轻快。
当然不会有人觉得唐泛真的很开心,别人只会觉得他在故作轻松,强颜欢笑。
任谁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姿态考上进士,结果这官刚当了没几年就要卷铺盖走人,心里肯定会愤怒难以接受。
唐泛也不例外,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比较想得开的人,而不是一个圣人,常人该有的情绪他都有。
只是再不平也无助于改变事实,若是痛哭流涕,忿忿不平,反倒只会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笑话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作那些依依不舍的小儿女之态呢,索性倒不如豁达些。
当官有当官的好处,不当官也有不当官的自由,唐泛不是官迷,在梁文华公布他的下场的时候,在愤怒的那一瞬间过后,他首先感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若是想当个庸官贪官昏官自然容易,但如果还想带着良心当官,为官一日,便如身负一石,如今没了官职,可不正像彻底卸下包袱么?
唐泛甚至想到了自己罢官之后,终于可以有时间去探望多年不见的姐姐了。
他倒是越想越美,脚下步履自然也就轻快了几分。
梁文华目送着唐泛离开议事厅,正想让外头的司员将门关上。
却见他堪堪走到门口时便停了下来,转过头,又一只脚踏入里间,脸上带着纯粹的疑惑:“部堂,您方才说,陛下赐我银子五十两,敢问何时能兑现?”
梁文华:“……”
他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人被削职罢官的,反应激烈一点的,当场就嚎啕大哭,状若疯癫,好一点的,那也是面色苍白,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