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家里人会怎么样?一定非常非常伤心,父亲和母亲恐怕头发一下就白完了,大哥也会吧?不,大哥才四十多,一定不能让他一头白发,大哥那么能干,以前却总被别人当成土包子,现在他才刚刚好了一点,不能让别人笑话大哥……
二叔和二哥会怎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死,是因为……不,不会死,不能死,死了,别人肯定会拉扯到乖猫身上
不能,不会,一定不会……
可是,也许,真的会。
柳侠把头趴在右膝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死了,家里人都会伤心难受,可他们总还有可以彼此依靠的人,父亲和母亲,大哥和大嫂,三哥和三嫂,四哥和四嫂、六哥和六嫂,四哥、六哥他们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了,他们最后会忘了自己吗?不会,他们不会。
五哥,五哥可能会自责一辈子吧,自己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他和小葳的……可是,五哥最终也会有自己的一家人,小萱那么乖,肯定会给他生一大群孙男娣女……
柳侠哽咽了一下,伸出手慢慢擦掉耳边的泪水,然后,侧着头又趴了回去。
“卡咔咔咔卡咔咔咔……”
细碎而无休无止的机械音不期然间传进了柳侠的耳中,由远而近,由轻到重,最后,如被重锤擂击的牛皮大鼓一般,震得他的心都在颤动。
他猛地直起身……只直起了几公分,他就停住了,就这样,二犊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柳侠慢慢地、慢慢地靠回椅背,再慢慢地从毯子里抽出左手,慢慢地捋起羽绒服的袖子、毛衣和衬衫的袖子,露出手腕,手腕有一圈泛着金色的光泽,那是一块手表——柳侠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乖猫送的。
第501章 等到人了
柳川合上电话,随手拉上刚刚被他拉开的窗户,转身向走廊尽头的包间跑去。
一推门,残羹剩酒的味道和如有实体的烟气就当头扑来,柳川闭了一下气,径直走向坐在主席位上醉眼迷离却还在挥舞着手臂口若悬河挥斥方遒的男人:“孙局长,我有点急事,必须先走,还得跟您请个假,可能明后两天我都不能上班。”
“昂?”孙局长放下了手臂,眼神也基本恢复清明,“什么事啊?马上就结束了,不能跟大家一起喝个散席酒再走吗?”
“是家里的事,有点急,我回来后再去找您说吧。”柳川简明地叙述着,手上已经开始拿自己东西,皮夹克,文件包。
“家里有事啊?”孙局长马上转成了关切的表情,“那行行行,去吧去吧。”
“还得跟您说件事,我想用一下那辆丰田霸道。”他现在上班办事开队里的车,下班开自己的奥迪,奥迪是他来原城时,弟兄几个在一起商量后决定买的。
孙局长很随意地挥挥手:“你自己队里的车,随便用,只要不耽误正事,我不管。”
“谢谢!那我先走了。”柳川眼睛看了一周,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一个眼神接触,同时已经走到了门口。
出了包间门,他马上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小杨,我柳川,把889开到大门口等着我,还有,我办公室柜子右边最下边一格有双登山鞋,还有我的大衣,一起放车上,把队里的备用雨衣也给我拿几件,快点啊。”
跑出饭店,柳川一边继续拨电话一边上了车:“大哥,是我,川儿……没事没事,大哥你别害怕,我什么事都没有……大哥,是这样,事儿有点急,具体咱们见了面再说,你现在准备一下,穿上厚衣服,最好穿你那件防寒服,鞋子也要防水性好的。
然后,你去火车站那一家土产杂货商店,他们那个店那么大,晚上肯定有人值班,你一定要把门敲开,不行砸也要砸开,然后买那里边最结实的绳子,多买点,可以买一整盘,还有钩子……对,你看着买,大的小的都多买几个,还有……我,我想不起来了,大哥你看着买吧,就是万一有人掉到沟底,救人时需要的东西……好,我大概五十分钟左右到家,你就在那个土产店那儿等我。”
挂了电话,柳川无视了信号灯,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柳川走后,饭店的豪华包间里,一群人都在猜测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局长非常理解地说:“估计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柳川家里的情况咱不都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好几个孩儿,偶尔有点急事,正常。”
坐在他正对面的秃头大胖子连连点头:“是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都这样,柳川家算不错了,兄弟们都孝顺,轻易用不着他。”
“确实确定,男人四十来岁,是家庭负担最重的时候,天天都得提着心过。”
“是啊,不过人家柳川有点啥事,比咱强,人家至少不用为钱发愁。”
“可不是嘛,人家那兄弟们,随便拉出一个,比咱这一群人所有的兄弟加起来都铁。”
……
柳川,现在的原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他在单位是一个略微有点特殊的人,他可以比其他人稍微超脱那么一点点,而不会被诟病假清高或自命不凡。
年初,柳川是开着自己的奥迪车来原城公安局报的到,到了新单位后,一般都需要填写一张个人基本情况表交给办公室,以方便办公室的日常各项管理,柳川的表格被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所有人传看了一遍。
柳川报到一周后,代替长期病假的正队长写了一份工作计划,然后被孙局长叫上去询问,以为原来关于柳川的基本情况核实有误,柳川的父母不是荣泽一个乡的农民,而是学者教授,至少也是中学教师或祖传老中医之类的。
柳川那份计划写的让他爱不释手,不是放在那里都可以用的泛泛之谈,都是工作中的具体问题,没有假大空,条条都切实可行,行文还跟读朱自清的散文一样,干净又舒服。
曾广同到柳家岭的时候,柳川六岁,当时全国正“停课闹革命”,没有停课的柳家岭小学又只有一个张光耀,农忙或他家里有事时就自动停课,一年小学校也开不了多少天,偶尔还得柳长青亲自去教孩子们认字,于是,柳川就和柳魁、柳茂、云芝、玉芝就都跟着曾广同在家上学了。
后来虽然“复课闹革命”了,望宁的学校却快没有老师了,老师们都被打上“臭老九”或其他各种罪名赶回老家种地,很长一段时间,学生们到学校也是玩耍或劳动,柳长青干脆让他们继续在家上学了,这样一学就是三四年。
后来开始认真上学了,望宁的学校就几门主课,他们每天比较早就能回家,回家后继续跟着曾广同学习或跟着父亲练习大字,就这样一直到柳川参军之前。
曾广同在柳家岭十一年,教的最多的就是柳川和柳茂、玉芝,因为曾广同在柳家岭的最后三年,柳魁去当兵了,云芝结婚了。
柳长青因为没有上过真正的学校,自觉知识简陋浅薄,可其实有那么多中国经典篇章烂熟于心,怎么可能真的浅薄?
曾广同童年在京都的私塾里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少年时期上国立中学接受新思想新知识,青年时代去英国留学,学绘画的同时也学习英国文学,他所拥有的知识和眼界如何,可想而知。
柳川在柳长青和曾广同的共同教育下学习十多年,写文章时就总是带着点古汉语的味道,言简意赅,婉转谦逊,转承启合韵味流畅,然而句式的应用又偶尔会带点翻译腔,让他写的东西如他的人一边,中正端方却不呆板枯燥,甚至还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时尚洋气。
柳川的笔上工夫在荣泽时如尘垢秕糠无人欣赏,到了原城却一眼就被内心以清流儒仕自居的孙局长惊为天人,只不过上下级关系在那里摆着,孙局长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但他对柳川的欣赏全局的人都看得到。
但柳川的特殊待遇,却不全然是因为孙局长的缘故。
他去法国留学最终定居德国的弟弟,他的博士生弟弟和侄子,他美国m大的堂侄,这些柳川都不曾刻意宣扬,但在一个单位久了,不可能不和单位同事聊各自的家庭,事实在那里放着,柳川总不能撒谎吧?
还有两个小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