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点点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了。”
黄有光说:“那你就想到你百年后你小侄的生活问题了?”
柳侠认真地说:“那当然,我是他最亲的人,我不替他想谁替他想?”
猫儿没有母亲的事,黄有光是知道的,但他依然感到困惑:“柳侠,我知道你对你小侄非常非常好,可,他不是还有亲爸爸吗?他不才是最应该为你小侄的未来操心的人吗?”
柳侠愣愣地看了黄有光片刻,把猫儿的信从信封里单独拿出来,递给了他。
黄有光疑惑地接过信看了起来:
……小叔,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你跟我说,不能跟菩萨提不合理的要求,如果我总跟菩萨说让你早点回来,那你就该被学校开除了。
可我每次一看见菩萨,心里就会这样想,刚才我一抬头看见菩萨对我笑,我心里一下就又这样想了,我使劲使劲想管住自己的脑子也不行,我赶紧又在心里对菩萨说:菩萨,我就是太想俺小叔了,自己瞎胡想呢,你可别叫俺小叔被开除啊。
小叔,菩萨那么好,她肯定知道我就是太想你了,也知道我光想叫你可好可好,肯定不会让你被学校开除的。
我昨天去邮电所看有咱家的信没有,看见邮电所都开始卖明年的挂历和日历了,我知道过些天三叔单位会发,我没有买,光翻着看了看,我数了一下,过了年,离你毕业还有126天……
黄有光看的很慢,想从中找到可以为他解惑的理由。
柳侠慢慢开始给他讲猫儿的事,讲九年前那个大雪的夜晚,美丽温柔的二嫂,待他如亲儿子的二婶,被圪针扎透了手掌的父亲,头上缝了几针但侥幸没有跌落崖下的五哥;
不肯吃大嫂的奶的猫儿;
喝了变质牛奶差点死掉的猫儿;
被母亲和大嫂抱着站在坡口上等他回家的猫儿;
刚会跌跌撞撞走路就想沿着他上学的路去找他的猫儿;
被几乎所有认识的人视为不祥的猫儿……
黄有光静静的听着,脑子里渐渐形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大山环抱的一户人家,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在自家门前,用小树枝挖着土玩;
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整天地看蚂蚁奔波忙碌;
一个小小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门前的小路延伸向其他无数的方向,但他从来不能沿着其中任何一条走到更远的、有其他同类生活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孩子眼巴巴地在落日余晖中看着那条能把他最亲的小叔带回家的山路……
一个由窑洞建成的小学校里,一大群衣着破旧的小学生挤在一起玩耍,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远处通向山外的那条路。
一个孩子跪在炕上在一本挂历上标上一个记号,然后失落地看着后面那多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数字……
“快九年了,我从来没给我们猫儿带来过一次惊喜,总是让他的盼望落空,他三四岁就会很准确地计算星期天的时间了,可我经常会因为天气的原因,好几个星期都回不去……现在,他终于等到我快毕业了,是真正的毕业,再也不用离开他,我不想让他再失望一回。
黄老师,我听说现在在江城,本市户口的学生如果想去一所好学校,也要交很多的赞助费或借读费,有些好单位都是公家出赞助费,让自己单位职工的孩子进好一点的学校或幼儿园,如果我家猫儿来这里,就是我愿意交赞助费,会有学校收他吗?”
黄有光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家在杭州,孩子一直按部就班的在我家附近的学校上学,我知道现在很多江城比较好的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要交赞助费才能进去,那还是本市户口的,你是中原的,还要跨省,可能……不行吧……”
柳侠拿回了猫儿的信,自己又看了一遍:“我问过云健和詹伟,京都的赞助费比江城高,江城好像比原城高,但对外地人,即便是你愿意交赞助费和借读费,也没人肯收。
我是原城人,如果我回原城,找找人,猫儿还有可能进那里的学校,那里的赞助费和借读费我努努力可能还交得起吧!”
黄有光问:“你确定你能分到原城吗?今年的毕业生大部分都分回了原籍的地级市。”
柳侠说:“我们家就属于原城市下面的一个县,最差,我也就是被分回我们县吧?”
他没说望宁乡,因为从心底里讲,他真的不愿意自己读了一场大学最后却回到那个闭塞又脏乱的地方去。
黄有光说:“应该还不至于分到县一级吧,咱们学校是全国重点,在专业领域信誉非常好。
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其实今年的毕业生在那次运动高潮时很多人都还在实习,并没有参加,发起和组织那次活动的主要力量是你们这一届和你们下面的8*级,我担心你们的毕业分配可能会比今年更糟糕。
柳侠,我就是考虑到这个因素,才希望你留校的,在这之前,我希望的是你做我的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然后留校或出国深造。”
柳侠呆呆地看着黄有光,他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这位老师却已经为他打算的那么长远。
“不是说国外一定就比我们国家好多少,但人多走走,多看看,多见一些世面,思想就会更开阔,当有一天……灾难,或者说厄运来临,你考虑问题的方式就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见过的更多,所以你能想象出来的选择也就更多,你就不容易钻牛角尖,关键时刻你就能想出更多的方法来脱困,而不是拘泥于某一个狭隘的思维,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你的能力和性格,应该在更广阔的世界有更好的舞台来施展,可现在,因为一次意外事件,你可能都无法登上本来已经属于你的舞台,我觉得太可惜。
但我看了猫儿的信,却不知道该怎么来劝导你。
不说留校任教,考我的研究生在学校多呆两三年,两三年后,这股风头过去了,可能你毕业的前景就会有很大的不同,这个,你也不愿意考虑吗?”
柳侠低头抚摸着手里的信封说:“再让猫儿等两三年,再让他每天早上四点十分起床、晚上八点多到家两三年……我做不到,我舍不得,我一天也不想让他再跑了;
还有我大哥,他每天都要跑比我们猫儿和小蕤更远的路接送他们,他已经接送我和我另外几个哥哥好多年了……”
黄有光凝视窗外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从黄有光那里回来,柳侠躺在床上愣怔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自己今天的选择是不是正确,这样的选择对猫儿的未来是不是最好的。
柳侠是暑假返校前的那个星期天听到柳川说起的一件事,才开始反省自己对猫儿上学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得改变一下。
柳川在荣泽的一个朋友,父亲是退休工人,母亲是普通的农村妇女,而且身体一直不太好,平时都是父亲在照顾母亲,家里兄弟姊妹之间虽然偶尔也有小摩擦,但整个来说还算是和睦。
去年冬天,朋友的父亲突然患脑溢血去世,因为前些年家里几个儿子陆续结婚办事,母亲又长年用药,父亲的工资又不算高,所以没有给母亲留下什么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