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瞧清那人的相貌,忧心地看向谢溶溶,“小姐,那是……”
一身皂色几乎和树群融为一体,不知立在那里多久了,见她回望过来,隔着重重烟雨都让人无法忽视那两只璨金的眼珠。
谢溶溶头也不回地钻进车厢,“随他去。”银环连忙收伞,进去前又偷偷瞥了眼,看不清表情,不知悲喜,孤伶伶地一人一伞,像是被抛弃在黑暗里的影子。
他们之间的一切本该随着敬廷的入土为安一起被埋葬,如同这段短暂交错的孽缘,是不能说也不能被发现的。他对谢溶溶而言是一匹雪净绸缎上的污点,只要毫不留情地剪裁掉,尚未铺展的余生依旧能平缓地延续下去。
然而在为数不多的交集与碰撞中,有一粒种子掉落在他身体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潜移默化地改写着他的习惯和认知。
习惯在每一段不伦的关系达到高潮后悄声退场,习惯肉欲的交融和爱欲的分离。
他对世俗男女夫妻脆弱的情爱从不报以期许,没有想过娶什么样的妻子,纳什么样的美妾,可看着她坐在桌前点灯做针线,伏在灵堂里失声痛哭,为了死去的丈夫委身时的模样,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身影,西北一月,再加上连日来躲在暗处观察,他终于意识到破土而出的幼芽将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和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庸俗,他想要一个从心底爱慕着他,一个会为他守身,会亲手给他做衣服,生儿育女的最普通的女人。然后呢,他能回报给她什么呢?
“我可能……也会爱上你。”
谢溶溶是第一个教给他爱到深处是何等滋味的人,哪怕她的爱没有丁点与他有关。
“可我还是想试试。”
把我对爱情寥寥无几的期待交给你,能否给我一个答案。
雨越下越大,把木头车身砸得咣咣响,夹杂几声闷雷,连说话都听不清。银环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忧心道,
“不知这个天气还能不能赁到车。”下意识地往树边一瞥,顿时头皮发麻,她回头看了眼靠在车厢上发呆的谢溶溶,又看看树下那道几乎被阴云和暴雨吞没的身影,关上门坐立不安。
倒不是她不知好歹心疼那人,只是他如今身份贵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都担待不起。
“小姐……”
“他还在那儿?”
谢溶溶一下子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是,也不知之前等了多久。”
“你去把他叫进来,我想了想,有些话……是得说清楚。”
银环一路小跑,谢溶溶从开合的门缝看出去,他远远地望过来,水雾弥漫,她恍惚在那具高瘦的身形上看见了敬廷的影子,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等他半身被雨水淋透,一张青白的脸近在咫尺时,那点柔旖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银环去寺里讨壶热茶,留她二人在狭小湿闷的车厢里说话。
燕回这些日子里想了很多,一见到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有意放低姿态,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轻浮行事,面对一个有过肌肤之亲但心存芥蒂,可他又有意讨好的女人应该怎么说话,他在女人堆里逢源这么多年,眼下却词穷了,被淋湿的衣摆裤脚贴在腿上,心里一团火,上半身燥热,下半身像是被缠了两条蛇,左右动弹不得。
谢溶溶把他的窘迫看在眼里,他身高腿长,缩在放了小桌几的车厢里伸不开腿,脸上还残留着被雨水刷洗过的凉气,棕黑色的长发贴在削瘦的脸骨上,时不时侧过偷看她一眼。
他们彼此的位置像是掉了个个儿。
“我……”
“我……”
燕回惴惴地看她,想挤出一抹笑,又觉得太虚伪,干脆低下头去,说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你不用紧张,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谢溶溶倒不觉得尴尬,她认清了自己以后的路,从前的日子是在云端飘着,现在她双脚踩在地面上,说话也有了底气,“多谢燕公子关怀,亡夫魂归故里是我最大的心愿,说来还没和你当面道声谢,虽说是场交易,可西去一路不易,你能全身而退,我是打心底里开心。”
他心一跳,那颗种子刚流出一股暖流,就听见她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以后还请你不要再来敬府了,不要和我们有任何牵扯。不管是秦夫人,还是张夫人王夫人,都是你的事,我不会去评判,但也请你明白,那晚的错位在敬廷回来的那一刻就已被修正。从今往后,我还是守寡的敬二夫人,你是北边来的燕公子,南国有好景,我早已被种在武定候府的宅院里,这辈子都不会探出头去。”
这番礼貌又残忍的婉拒像一支细箭扎在心口,从里面泄出的寒气蜿蜒而上,在他脑中迸破出一席碎冰骤雪。燕回被束缚在无地自容的困境里,看着自己的嘴巴张张合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你还真是多虑,我喜欢的是人妇,又不是寡妇,那夜我和她说的话你也都听去了?没有谁是例外。”
谢溶溶面色平静,“那就好。”
燕回用力搓了把脸,仰身靠在车厢上,戴上那副面具笑着看她,“溶溶,你好好想想,我究竟哪里有对不起你呢?”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必要么?”
“有,”他不错目地把她每一个表情记在心里,“你就当……就当我输不起。”
谢溶溶轻轻摇了摇头,望进那两颗琥珀琉璃中,“与其说你对不起我,倒不如说是我可怜那些被你弃如敝屣的女子。”
“我从未逼迫过任何一人。”
“正是因为这样,”朱唇一启一合,“我知道你看不起她们左右摇摆心志不坚,她们有些与夫家离心,囿于深宅了无指望,有些……燕公子,你出身不俗,又有得天独厚的一副美姿仪,尚不说那些被抛弃的后宅闺妇,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你的求好。美貌之于女子,命好是良药,命不好就是光脚行在刀尖上,可对于你,”
谢溶溶秉了秉气,决定一吐为快,“你把自己制成一剂毒药诱惑着那些穷途末路的人,抵得一时渴,事后却要因求不得解药被再次抛弃的痛苦二次桎梏在囹圄中。我求的你给不了,你给的我不敢要。敬廷不在了,此后父母子女就是我的归处,燕公子,也请你好自为之。”
如何道别,如何走下车,漫无目的地晃迹在寺庙里直到雨歇云散都已记不清。燕回拄着伞立在一处偏殿外,偶尔进出的沙弥会奉他一记礼,不远处传来肃凉低沉的钟鸣,一声一声撞击着他摇摇欲碎的坚壳,他回头望去,阶下的积水能没过鞋底,一路淌过来鞋袜湿得透彻,抬脚走路都要比往常沉几分。
他自诩万花丛中过,可还是被女人的眼泪拖住了腿,那些看不见的泪重如千斤,他若不在乎,便是衣摆上拂过的一滴露珠,等到计较起来,又化成一片汪洋大海,过往由女人的偏爱铸成的铠甲渡不到岸边就会沉到底,只有刮骨削肉,赤裸着一具白骨才能飘到她面前,问她一句可有机会。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1)
“……又何必去想这些不可能的事徒增烦恼呢?如果我没有嫁给敬廷,一南一北,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相遇;即使敬廷离去,我嫁到敬家,生了阿鱼,头顶着上绶的诰命,同样地,这辈子也不会离开。北去的燕子只有在冬天才会南归,燕公子,金陵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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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网上随便找的佛经,出处说什么的都有,就是肯定不是我说的